蘇昌河離開后的守拙齋,仿佛一瞬間被抽走了所有的聲響。
顧昭明依舊過著規(guī)律的生活。晨起吐納,上午撫琴,午后翻閱書卷,傍晚獨坐品茗。一切似乎都與往常無異。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清晨吐納時,他總會不自覺地望向那個空了的廊角,那里再沒有一個緊繃著身影默默注視著他。上午撫琴,彈到某個音節(jié)時會突然停頓,因為耳邊似乎還回響著那人曾生硬評價“有待提高”的聲音。午后看書,目光偶爾會從書頁上移開,落在院中石桌的棋盤上——黑子白子皆已收攏,只余空盤。
他甚至會在煎藥時,習慣性地取出兩個茶盞。待熱水注入,看著那裊裊白霧從兩只杯口升起,才會驀然回神,將其中一盞默默收起。
這山谷,分明還是那個山谷。竹聲依舊,溪流依舊,花開葉落皆如常??赡欠萦闪硪粋€人帶來的、帶著血腥氣和警惕感的“生機”驟然抽離后,留下的空白竟如此清晰。
顧昭明走到院中石桌旁,目光落在門框內(nèi)側那個新鮮的刻痕上。那是暗河的聯(lián)絡記號,他認得。指尖輕輕拂過那凹凸的紋路,他能感受到留下這記號時,那人指尖的力度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猶豫。
這算是什么?告別?還是……一個承諾?
他回到屋內(nèi),展開那幅未完成的《池魚圖》。墨跡早已干透,幾條紅鯉依舊在水中姿態(tài)優(yōu)游。他提起判官筆,蘸了清水,卻遲遲沒有落下。
“……這次是池魚么?”他低聲重復那日的話語,唇角泛起一絲極淡的、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弧度,“池魚已去,而此心……卻再難空寂。”
筆尖最終沒有觸及畫紙,他只是將筆擱回筆山,靜靜地看著那幅畫。
原來,習慣是比任何陣法都更難破除的東西。
三日后。
顧昭明正在小廚房里煎著一壺新的草藥,藥香彌漫。他有些心不在焉,火候似乎比平日稍過了些,苦澀味更濃了幾分。
就在這時,心湖微瀾。
不是風,不是葉,是一種熟悉的、帶著疲憊氣息的“存在”,正穿過竹林,向守拙齋靠近。那氣息比離開時穩(wěn)健了許多,但風塵仆仆,似乎趕了很遠的路。
顧昭明握著蒲扇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恢復了不疾不徐的節(jié)奏,只是眸底深處,那連月來凝結的些許清寂,在無人得見的瞬間,悄然化開。
他沒有起身,沒有張望,依舊專注地看著藥爐下跳躍的火苗,仿佛外界一切與他無關。
腳步聲在竹籬外停下,帶著一絲遲疑。
然后,籬門被輕輕推開。
顧昭明這才緩緩抬起頭,望向門口。
蘇昌河站在那里。依舊是一身玄色勁裝,風塵染上了他的肩頭和發(fā)梢,臉色比離開時略顯疲憊,但那雙眼睛,銳利依舊,此刻卻復雜地映著廚房內(nèi)溫暖的光線和那個坐在爐火旁的身影。
他看起來像是經(jīng)歷了一番奔波,眉宇間帶著未散的肅殺之氣,但周身那股屬于暗河的冰冷戾氣,似乎淡去了些許。
兩人隔著不大的庭院,目光在空中相遇。
蘇昌河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吐出兩個干巴巴的字:
“……路過?!?/p>
他的視線掃過顧昭明,掃過這熟悉的院落,最后落在顧昭明束發(fā)的——一根普通的木簪上。那根云雷紋銀帶,此刻正妥帖地藏在他胸前內(nèi)袋里,貼著心口,帶著他的體溫。
顧昭明看著他明顯趕路而來的風塵之色,看著他故作鎮(zhèn)定卻掩不住一絲局促的神情,眼底那點清淺的笑意終于漫了上來,溫潤了整張清冷的面容。
他沒有戳破,只是拿起旁邊一個干凈的茶盞,注入了剛沸的熱水,將一盞溫熱的、恰好入口的茶推至桌案對面。
“嗯,”他聲音平和,一如往昔,仿佛對方只是早晨出門散步歸來,“路過?!?/p>
蘇昌河站在原地,看著那盞氤氳著熱氣的茶,又看看顧昭明在爐火映照下顯得格外寧靜的側臉,一路上緊繃的心神,忽然就松了下來。
他邁步,走進廚房,在那盞茶前坐下。
窗外,夕陽正好,將兩人的身影長長地投在地上,仿佛他們從未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