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霧氤氳,一時無言。
蘇昌河端起那盞溫?zé)岬牟?,一口飲盡。干渴的喉嚨得到滋潤,緊繃的神經(jīng)也似乎松弛了些許。他放下茶盞,目光落在顧昭明正在照看的藥爐上,鼻尖縈繞著略帶焦苦的氣味。
“火候過了。”他忽然開口,聲音依舊帶著趕路后的沙啞,卻少了以往的冰冷。
顧昭明執(zhí)扇的手微微一頓,側(cè)頭看他一眼,眼底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隨即化為了然。他從容地將藥罐從爐上移開,語氣平和:“看來這趟出門,蘇公子長了不少見識?!?/p>
蘇昌河抿了抿唇,沒接這話。見識?不過是更深刻地體會了暗河的腥風(fēng)血雨,以及……在某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里,下意識摩挲懷中那根銀帶時,心頭泛起的那點不合時宜的惦念。
他的沉默,在顧昭明意料之中。顧昭明也不追問,仿佛那只是隨口一提。他起身,另取了一套素白茶具,重新燙杯、置茶、沖泡。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帶著一種賞心悅目的韻律。清冽的新茶香很快驅(qū)散了空氣中那點不和諧的焦苦味。
“傷處如何?”顧昭明將新沏的茶推過去,目光在他身上掃過,雖未直接探查,但那眼神仿佛能穿透衣料,看清內(nèi)里。
蘇昌河下意識挺直了背脊,不想露怯:“無礙?!?/p>
話音未落,他左臂一處舊傷疤卻因這個動作隱隱抽痛了一下,讓他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這細(xì)微的變化沒能逃過顧昭明的眼睛。
“伸手?!鳖櫿衙鞣畔虏鑹兀Z氣不容拒絕。
蘇昌河遲疑一瞬,還是將左手伸了過去。顧昭明三指搭上他的腕脈,指尖微涼,氣息沉靜。片刻后,他松開手。
“內(nèi)力恢復(fù)尚可,但經(jīng)脈間仍有滯澀,舊傷處氣血未完全通暢。你近日與人動手了?”顧昭明看著他,語氣肯定。
蘇昌河收回手,默認(rèn)了。回到暗河,不可能完全避開爭斗,有些試探和挑釁,必須用實力回應(yīng)。
“不算動手,”他避重就輕,“清理了幾只蒼蠅?!?/p>
顧昭明不再多問,起身從藥柜里取了幾味藥材,動作熟練地配制起來?!爸暗姆阶有枰{(diào)整。你體內(nèi)閻魔掌的陰戾之氣雖被壓制,但根子未除,稍有引動便易反復(fù)。新加的這幾味藥,性更溫和,重在固本培元,疏導(dǎo)淤積?!?/p>
他將配好的藥包遞給蘇昌河:“三碗水煮成一碗,明日開始?!?/p>
蘇昌河接過那散發(fā)著清苦草木香的藥包,握在手中,沉默片刻,低聲道:“……多謝。”
這句道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顯得真誠了些。
顧昭明微微頷首,算是接受。他看著蘇昌河眉宇間揮之不去的疲憊和那身未來得及換下的、帶著塵土與淡淡血腥氣的夜行衣,忽然道:“灶上溫著水?!?/p>
蘇昌河一愣。
“去洗洗。”顧昭明語氣自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換洗衣物還在老地方?!?/p>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蘇昌河,自顧自地收拾起藥柜,將那點突如其來的、過于細(xì)致的關(guān)懷,掩藏在一貫的從容之下。
蘇昌河站在原地,握著藥包的手指緊了緊。熱水、干凈的衣物……這些瑣碎的、屬于“常人”的關(guān)懷,于他而言,陌生得令人心頭發(fā)澀。
他沒有再道謝,只是依言轉(zhuǎn)身,走向那間他曾用于藥浴的小屋。
屋內(nèi),木桶里果然已備好了熱氣騰騰的清水,旁邊矮凳上整齊疊放著一套干凈的青色布衣,與他身上所穿一模一樣,顯然是早已備下的。
他褪下沾染風(fēng)塵與血氣的夜行衣,將自己浸入溫?zé)岬乃?。疲憊感如潮水般涌來,熱意舒緩著緊繃的肌肉和隱隱作痛的舊傷。他閉上眼,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顧昭明方才遞來藥包時平靜的眉眼,和那句淡淡的“去洗洗”。
這個人,似乎總能用最不經(jīng)意的方式,戳中他內(nèi)心最不設(shè)防的角落。
洗凈一身風(fēng)塵,換上干凈的布衣,蘇昌河回到主屋時,顧昭明已不在廚房。他頓了頓,走向書房。
顧昭明正坐在窗下,就著天光翻閱一卷醫(yī)書。聽到腳步聲,他抬起頭。
沐浴后的蘇昌河,褪去了滿身戾氣與塵土,濕漉的黑發(fā)隨意披散著,冷硬的眉眼在水汽氤氳下柔和了幾分,穿著那身略顯寬大的青色布衣,竟隱隱透出一種與他“送葬師”身份格格不入的干凈氣質(zhì)。
顧昭明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隨即自然地落回書卷上,仿佛只是隨意一瞥。
“桌上有粥?!?/p>
蘇昌河看向書案一旁,那里放著一碗還冒著熱氣的白粥,旁邊是一碟清淡的醬菜。
他走過去,坐下,安靜地吃了起來。粥熬得軟糯,入口溫?zé)幔偬罩迷S久的胃腹。屋子里很靜,只有書頁偶爾翻動的輕響,和他自己輕微的進(jìn)食聲。
沒有追問,沒有試探,只有一種心照不宣的平靜接納。
仿佛他從未離開。
蘇昌河慢慢喝著粥,感受著這份久違的、甚至可以說是從未擁有過的安寧。窗外,暮色漸沉,最后一縷天光勾勒著顧昭明低首閱卷的側(cè)影,靜謐如畫。
他忽然覺得,這次“路過”,或許并不需要任何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