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那天,我在課桌里發(fā)現(xiàn)朵風干的雛菊。周妄的紙條壓在花下:“圖書館頂樓,有你的快遞?!奔垙堖吘売秀U筆反復涂抹的痕跡,像他每次見我時,耳尖跳動的弧度。
頂樓的陽光把灰塵照得發(fā)亮,紙箱上貼著“杏花巷19號”的舊郵票。我拆開時,幾片杏花瓣落在掌心,里面是周妄攢了三年的糖紙星星——每顆都寫著日期,最早的一張是初二開學第一天:“許念今天穿了藍白條紋的襪子,像小海魚?!?/p>
“喜歡嗎?”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刻意的輕快。我轉(zhuǎn)身時,看見他校服口袋露出半截繃帶,昨天替父親搬書柜時,他的舊傷又裂開了。“傻子。”我伸手替他整理領口,觸到他喉結(jié)下方的痣,想起去年秋天,他在暴雨里替我擋花盆的模樣。
父親在陽臺種的杏樹開花了。他每天清晨都會對著樹說話,把母親的鈴蘭發(fā)簪插在枝頭,說這樣花香會更甜。上周他偷偷去學了烘焙,烤箱里的曲奇餅雖然焦了邊,卻裹著滿滿的桂花蜜——那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配方。
“念念,周妄這孩子……”某天吃早飯時,父親忽然把烤焦的曲奇推到我面前,“他昨天幫我給桂樹施肥,說等夏天要搭葡萄架?!彼亩溆旨t了,像杏花巷的夕陽,“你媽要是看見,肯定會夸他手巧?!?/p>
我咬著曲奇笑了,碎屑掉在校服上。父親慌忙用紙巾替我擦,指尖掠過我手腕的疤——那是初三那年,我撿酒瓶碎片時劃的,他躲在房間哭了整夜,第二天在客廳貼滿“小心玻璃”的便利貼。
周妄的轉(zhuǎn)學手續(xù)終于辦好了。他說要和我考同一所高中,這樣就能繼續(xù)“順路”陪我回家。今天他帶我去了趟杏花巷舊址,推土機已經(jīng)退場,廢墟上種滿了他移來的杏樹苗,每棵樹下都埋著戒煙糖的包裝紙。
“等它們開花了,”他踢著腳邊的石子,聲音輕得像花瓣飄落,“我就帶你來看。”風掀起他的劉海,露出后頸新長的碎發(fā),我看見他耳后有塊淡色的疤,是小時候爬樹摘杏子摔的——他說過,那是他第一次看見我,我蹲在樹下背英語單詞,陽光穿過樹葉,在我發(fā)頂織了頂金色的冠。
深夜整理書柜時,我在最底層發(fā)現(xiàn)個鐵盒。里面是父親未寄出的戒酒承諾書,每張落款都是“戒酒第X天”,最早的一張寫著:“阿琴,今天是我戒酒第三天,聞到酒味會想吐,但我想抱抱念念,所以必須忍住?!奔垙堉虚g夾著張收據(jù),是母親去世那晚,他在便利店買解酒藥的憑證,時間顯示21:47——母親的發(fā)病時間是21:30,從便利店到醫(yī)院,騎車需要十五分鐘。
原來他不是故意遲到,是想用最快的速度清醒過來,想用清醒的自己送母親最后一程。那些被我撕碎的記憶里,藏著他跌跌撞撞的救贖——他戒掉了三十年的酒癮,學會了做飯、養(yǎng)花、給女兒挑鼻炎藥,學會了用笨拙的方式說“我愛你”。
周末周妄來家里幫忙搭葡萄架。父親系著我買的卡通圍裙,在廚房熬桂花醬,不時探出頭來叮囑:“周妄,別讓念念搬重物!”陽光穿過他新染的黑發(fā),落在我們交疊的手上,他遞工具時指尖總會擦過我的掌心,像春天的風,帶著點小心翼翼的灼熱。
“許念,你看!”他忽然指向天空。群鴿掠過陽臺,翅膀上系著他折的紙星星,在藍天下劃出銀色的弧線。父親端著桂花醬出來,圍裙上沾著面粉,像撒了把星星碎屑。我們?nèi)俗谛踊湎?,看陽光在醬罐上跳房子,聽父親講他和母親年輕時的事——原來母親的鈴蘭發(fā)簪,是他用第一個月工資買的,為了攢錢,他吃了整整一個月的饅頭就咸菜。
“后來有了你,”父親的聲音漸漸低下去,“我總覺得日子還長,長到可以等我戒酒,等我學會說‘愛’……”他沒說完,只是用粗糙的手掌蓋住我放在膝蓋上的手,像蓋住朵終于綻放的花。周妄在旁邊假裝整理葡萄藤,耳尖卻紅得要滴血,我看見他偷偷掏出手機,在備忘錄里寫:“叔叔的手和我的一樣,都想把許念捧在掌心。”
暮色四合時,周妄忽然說要去買飲料。父親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這是你媽留給你的?!崩锩媸菍︺y質(zhì)耳釘,鈴蘭造型,和她的發(fā)簪是一套?!八f等你十八歲,就戴上它去見喜歡的人?!备赣H的聲音有些哽咽,“對不起,爸爸讓你等了這么久?!?/p>
我搖頭,把耳釘戴上。鈴蘭在耳垂輕輕晃動,像母親在說“你好”。周妄回來時,手里捧著束雛菊,看見我的耳釘突然愣住,耳尖紅得幾乎要燒起來。父親悄悄退回房間,把門留了條縫,像怕錯過什么重要的劇情。
“很好看。”周妄把雛菊插進玻璃瓶,指尖碰到我耳垂,“像星星落在人間。”他的校服后領又歪了,我伸手替他整理,卻被他突然握住手腕。我們的影子在夕陽里交纏,像兩棵相依的樹,根須在泥土里長成了詩。
“許念,”他的呼吸拂過我發(fā)頂,“其實我轉(zhuǎn)學不是因為打架,是因為……”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掏出封皺巴巴的信,“這是初二那年我寫給你的情書,一直沒敢給你?!毙偶堖吘売斜缓顾竦暮圹E,開頭寫著:“許念,你蹲在杏花樹下背書的樣子,像幅會動的畫?!?/p>
我攥著信紙笑了,想起那些他借橡皮時畫的小太陽,想起他熱了三遍的小米粥,想起他藏在戒煙糖里的甜。原來在我偷偷暗戀的時光里,他早已把喜歡寫成了編年史,每一頁都藏著不敢說出口的“永遠”。
父親在房間里咳嗽了兩聲。周妄慌忙后退半步,卻碰倒了葡萄架。我笑著扶住他,聞見他身上混著的肥皂味和桂花香,忽然踮腳在他耳邊說:“周妄,我也有封沒敢寄的信?!?/p>
他愣住,眼睛亮得像星夜。我從筆記本里抽出張?zhí)羌?,上面是昨晚寫的:“你是我藏在糖紙里的春天,是暴雨天的第二把傘,是我不敢說出口的——那句喜歡。”
風掀起杏花,落在我們相觸的掌心。遠處傳來父親哼的老調(diào)子,是母親生前最愛的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周妄忽然握住我的手,十指交纏,像握住了整個春天。玻璃瓶里的雛菊輕輕顫動,仿佛在替我們說出,那些藏在風里的、未說完的話。
手機在這時震動,周妄發(fā)來條消息:“許念,以后的每個春天,我都想和你一起看杏花?!蔽姨ь^看他,發(fā)現(xiàn)他耳后的疤在月光下泛著柔光,像朵小小的杏花。父親在窗口掛起風鈴,鈴蘭墜子輕響,混著周妄的心跳,織成了我生命里,最溫柔的樂章。
原來有些等待從不辜負,有些誤會終會澄清,有些喜歡會在時光的裂縫里,長成遮風擋雨的樹。就像此刻,我握著他的手,看著父親在廚房忙碌的背影,聞著杏花和桂花混合的香,忽然明白:幸福從來不是突如其來的奇跡,而是有人愿意陪你,把破碎的星光,重新綴成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