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漫過五月的枝椏時，周妄的葡萄架已爬滿新綠。父親把母親的鈴蘭發(fā)簪系在竹架頂端，說這樣藤蔓會順著光生長。我蹲在旁邊給花盆松土，看周妄赤腳踩在梯子上綁遮陽網(wǎng)，他后頸的碎發(fā)被汗水粘成一綹，像沾了晨露的草莖。

"許念，遞下剪刀。"他晃了晃腳，梯子發(fā)出吱呀聲。我慌忙起身，卻被鐵鍬柄勾住褲腳，踉蹌著撞進他懷里。他伸手扶住我的腰，掌心的溫度透過校服滲進來，像塊突然墜入春溪的暖玉。父親端著冰鎮(zhèn)酸梅湯從廚房出來，見狀輕咳兩聲，周妄觸電般縮回手，耳尖紅得比酸梅湯還濃。

"下周學校有藝術節(jié)。"我舔著玻璃杯沿，看酸梅在冰塊間浮沉，"每班要出個節(jié)目，班長讓我彈鋼琴。"周妄擦汗的動作頓住，他指尖繞著遮陽網(wǎng)的繩結(jié)打轉(zhuǎn)，忽然說："我學過貝斯。"父親猛地抬頭，老花鏡滑到鼻尖："是嗎？那正好和念念合奏。"陽光穿過他新添的白發(fā)，在周妄錯愕的臉上織出金色光斑。

深夜練琴時，我在琴凳下發(fā)現(xiàn)張泛黃的樂譜。紙頁間夾著張照片：母親穿著月白連衣裙坐在鋼琴前，父親穿著洗舊的工裝站在她身后，兩人指尖交疊按在琴鍵上。樂譜最后一頁是父親的字跡："阿琴說，音樂是時光的琥珀。"我摸著琴鍵上母親留下的指痕，忽然明白周妄看我時，眼底為何總浮動著潮汐般的溫柔。

藝術節(jié)當天，周妄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牛仔外套。我們在后臺候場時，他反復調(diào)整貝斯弦，指節(jié)因用力泛白。我按住他的手："緊張嗎？"他忽然笑了，露出虎牙："初三那年給你送糖紙星星時，比現(xiàn)在還緊張。"舞臺追光亮起的瞬間，他耳后的傷疤在陰影里忽明忽暗，像顆墜落又重生的星。

鋼琴前奏響起時，我看見父親坐在觀眾席前排，手里攥著母親的鈴蘭手帕。周妄的貝斯聲如潮水漫來，與琴音纏成透明的繭。當《致愛麗絲》的旋律流淌到高潮，他忽然偏頭看我，瞳孔里晃著舞臺燈的碎光，像把銀河揉進了眼睛。掌聲雷動中，我聽見父親小聲對旁邊的老師說："我家念念彈得像她媽媽。"

演出結(jié)束后，周妄帶我去了城郊的舊鐵軌。夕陽把枕木的影子拉得老長，他彎腰撿起塊碎瓷片，在鐵軌上刻下我們的名字。"以前總覺得鐵軌會通向永遠。"他用袖口擦汗，"現(xiàn)在才知道，永遠是和某個人一起走很多很多路。"遠處傳來歸鳥的啼鳴，他忽然指著天邊的火燒云："許念，你看，像不像你烤焦的曲奇？"

我們笑倒在草叢里，看暮色給彼此的睫毛鍍上金邊。周妄的手指輕輕劃過我手腕的疤，像觸碰片即將舒展的花瓣："其實我轉(zhuǎn)學那天，在校長室看見你的體檢報告..."他聲音漸低，"你對金屬過敏，所以我再也沒戴過耳釘。"我愣住，想起他耳洞里隱約的淡痕，忽然握住他的手，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父親的烘焙課結(jié)業(yè)那天，我們在廚房做焦糖布丁。他系著周妄送的"最佳爸爸"圍裙，往烤箱里放模具時，不慎碰翻了糖罐。周妄和我同時去撿，額頭撞在一起。父親看著我們笑出眼淚，眼鏡片上蒙著層水霧："你們呀，像極了我和你媽年輕時，總在廚房闖禍。"

月光漫進窗臺時，周妄忽然說要去天臺看星星。父親往我們兜里塞了桂花糖， wink著說："十點前回來。"天臺的風裹著槐花香，周妄鋪開野餐布，上面擺著他攢了半年的星空明信片。"這張是獵戶座，"他指著畫面上的星云，"像不像你生氣時鼓起來的腮幫？"我捶他肩膀，卻被他輕輕攬進懷里。

城市的燈光在遠處明明滅滅，他指著北斗七星的方向："以后我要當建筑師，蓋座有旋轉(zhuǎn)樓梯的房子，樓梯扶手要鑲貝殼，這樣陽光照進來時會有彩虹。"我仰頭看他下頜線的剪影，忽然發(fā)現(xiàn)他喉結(jié)下方的痣，不知何時變成了我用指甲刻的小月亮。

手機在這時震動，是父親發(fā)來的消息："冰箱里有冰好的楊梅湯，別讓周妄喝太多冰的。"附帶一張照片：他戴著母親的發(fā)簪，在廚房對著烤箱比耶，圍裙上沾著焦糖漬，像撒了把碎金。周妄看著照片笑出聲，指尖輕輕摩挲我的發(fā)頂："你爸爸現(xiàn)在越來越像老小孩了。"

夜風忽然帶來細微的琴音，是樓下的老人在彈《茉莉花》。周妄低頭看我，眼睛里盛著萬家燈火："許念，等我們考上大學，每天早上我都給你買豆?jié){油條，加雙倍糖。"我拽住他的衣袖，忽然想起母親日記里的話："幸福是有人和你共享早餐的熱氣，是黃昏時并排拉長的影子。"

他忽然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子，里面是枚銀杏葉形狀的銀戒："路過首飾店時看見的，店員說這是'秋天的承諾'。"我伸手觸碰戒面，忽然想起他替我擋花盆那天，銀杏葉落在他發(fā)間的模樣。戒指戴上無名指時，遠處傳來父親喊我們回家的聲音，帶著桂花糖般的甜糯。

我們收拾野餐布時，一片銀杏葉正巧落在戒指盒里。周妄笑著把葉子夾進明信片："這是我們的第一片時光標本。"下樓時，他忽然背起我跑向單元門，月光把我們的影子疊成一幀老電影。父親站在門口張望，圍裙口袋露出半截毛線團——他最近在學織圍巾，說是要給周妄織條"不會撞款的"。

深夜整理相冊時，我在母親的結(jié)婚照里發(fā)現(xiàn)張紙條。父親用鉛筆寫著："阿琴，今天看見女兒和喜歡的男孩牽手，忽然明白，愛不是占有，是看著她在另一個人眼里，成為整個宇宙的光。"照片里的母親笑著看鏡頭，腕間戴著和我同款的銀鐲，鐲子里刻著細小的"念"字。

周妄發(fā)來消息時，我正對著窗臺的雛菊發(fā)呆。他的頭像換成了我們在鐵軌上的合影，背景是正在下落的夕陽。消息框里是行歪歪扭扭的字："許念，你知道嗎？你彈鋼琴時，睫毛在臉上投的影子，像振翅的蝴蝶。"我笑著打字，窗外的星子忽然變得清亮，像他每次看我時，眼底藏不住的銀河。

父親在隔壁房間哼起歌，還是那首《在希望的田野上》。我貼著墻聽他的調(diào)子，忽然聽見他對著母親的照片說："阿琴，你看，我們的念念，終于等到了屬于她的春天。"月光透過紗窗，在地板上織出杏花的影子，我摸著無名指上的銀杏戒，忽然懂得：原來愛從不是單行道，而是三代人在時光里，彼此遞出的、永不熄滅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