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臨近期末。
即便到了課間,樓上的高三依然死寂般沉默。頂樓天臺被封了,如果可以,他們恨不得將5層以上的窗戶都換成鋼化玻璃。整個校園籠罩在一片名為“備考”的陰云之中,死氣沉沉、暗流涌動。抬眼便是堆得小山高的習(xí)題卷,語數(shù)英政史地在腦袋里攪成一碗雜碎湯。在這樣的情況下,一只蒼蠅飛過,都會被這張由壓力形成的網(wǎng)框住,動彈不得。
“啪嗒!”
橡皮自桌角跌落,祁騰俯身去撿,這是他屢試不爽的小把戲。如同游泳時的換氣,得以暫時逃離學(xué)海無涯,瞥一眼那個令其朝思暮想的背影。
對方正盯著窗外的晚霞,神情專注,蔥根似的手指無意識敲擊桌面。臉蛋鼓起來,沐浴在夕陽的余暉中,飽滿的附著絨毛的水蜜桃,美好得宛若一個夢。
他們道上混的,平生最恨那些酸不溜秋的情詩,而祁騰卻將茨維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背得滾瓜爛熟,至今仍在腦海中回響:
“......
在房間中央,一個磁磚砌成的爐子,
每一塊磁磚上畫著一幅畫:
一顆心,一艘帆船,一朵玫瑰。
而自我們唯一的窗戶張望,
雪,雪,雪
......”
雪,凝結(jié)的雨滴。
不甘淪為灰燼——“短小灰白的煙蒂”——飛舞進火中,他勢要將那片晶瑩攥在手心,混合污濁的汗液,阻止它落地。
而當(dāng)事人對此渾然未覺,她凝望著坐在窗邊的劉雨昕,那人正單手撐頭欣賞難得的美景,眉頭舒展,嘴角噙著淺淺的笑意。
行將墜落的太陽,依然具有令人不可直視的力量。在其灼熱而絢麗的光芒下,她二人只能隱匿在黑暗中,化作鑲著金邊的剪影。雪兒用眼神描摹對方的側(cè)面輪廓,順著額頭往下,掠過鼻梁,自半空劃出一道美妙的弧線,而后,頓在下巴處驟然收緊,唇瓣是隆起的山峰。
“叮鈴鈴~”
上課鈴響了。
還有九十分鐘,五千四百秒,她就可以跟那人一起回家了。
就在這時,雪兒看著她起身,朝講臺走去。
這節(jié)是班會課,班主任沒來,她負(fù)責(zé)組織學(xué)生開會及維持秩序。交代完這些,那人鎖好門,鑰匙在手里晃啊晃:
“當(dāng)下我想跟大家討論一個課題,結(jié)束就下課?!?/p>
說完,板擦“哐哐”敲擊黑板。臺下有發(fā)呆的,仰頭打哈欠的,推推眼鏡將腦袋埋在習(xí)題冊里奮筆疾書的,聚在后排吃零食、聊八卦的。一開始沒人把這當(dāng)回事,直到那人筆畫鏗鏘有力,寫出七個大字,整個黑板都為之震動,粉塵簌簌滾落。一時間所有人抬頭,注視她的動作,嘴里念叨著:
“誰-”
“殺-”
“死-”
“了-”
“段-小薇?!”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人大張著嘴,疑惑不解地望著她。角落里傳出一個懶洋洋的聲音:
“陳年舊事罷了,有什么好講的?”
“是呀是呀,人死又不能復(fù)生?!?/p>
當(dāng)即有人附和,怯生生的,才冒出個頭,就被隨之而來的竊竊私語所覆蓋。
雨昕令眾人在便簽紙上寫下自己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并署名,一會兒收上來統(tǒng)計投票。
“那么票數(shù)最高的那個人該怎么處置?”
聽到這話,她只是笑笑。
這個蒙娜麗莎式的笑容激起大家的興趣,她們將之視作一場心照不宣的游戲,與左鄰右舍交頭接耳,伸長脖子偷窺他人的答案,有的甚至推搡著爭吵起來。那人卻始終噤若寒蟬,俯視臺下的眾生相,眼神空洞,似在發(fā)呆。
五分鐘全部收齊,隨后她欽點幾位課代表幫忙唱票,自己在黑板從左到右畫“正”字。待一切準(zhǔn)備就緒,給了他們一個眼神,示意:“開始吧?!?/p>
“孔雪兒!”
雪兒下意識抬頭,發(fā)現(xiàn)對方手中攥著一張白紙,面無表情地朗誦。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黑板正中央,下面多了一橫,黑白分明得刺眼。
然后這個名字從不同的嘴里念出,復(fù)讀機一般:
“孔雪兒”
“孔雪兒”
“孔雪兒”
“......雪......雪......雪......”
一片片輕盈的六角形晶體,落在指尖,宛若一個禮節(jié)性的吻。漸漸地,狂風(fēng)挾卷,隨著輕輕的一聲“咔嚓”,山坡上部出現(xiàn)一條裂縫。緊接著雪層斷裂,雪壁搖搖欲墜,層層疊疊的雪塊、雪板應(yīng)聲而起,宛如一條白色的巨龍騰云駕霧,順著山勢呼嘯而下。沖破巖石,擊垮峭壁,淹沒森林,填平大海。云浪越來越大,人似乎置身天堂。她被裹入其中,隨之墜落下來,遭受寒冷的侵襲,最終在暗無天日的地底窒息而死,整個過程無人知曉。
這叫做“雪崩”。
眼前人嘴唇翕動,重復(fù)著相同的字節(jié),神情漠然,仿佛一名來自地獄的審判官。雪兒感到四肢發(fā)冷,她再不敢用目光四處逡巡,生怕看到一雙雙嘲弄、鄙夷、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
然而,在報到第二十二個時出現(xiàn)了轉(zhuǎn)折:
“段小薇?!?/p>
“什么?”寫字的那位挑起眉毛。
“上面就是這么寫的?!彼龘屵^來看,發(fā)現(xiàn)那人沒有署名,筆畫刻意寫得歪歪扭扭。這個小插曲使班級肅穆的氛圍有所緩和,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雨昕問道:
“好笑嗎?”
從那張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班里卻瞬間安靜下來。隨后她擺手示意繼續(xù)。
“第二十三個,美......美工刀?!?/p>
話音剛落,氣氛霎時降至零點。仍然沒有署名。
“誰寫的?”雨昕的目光割稻子似的往眾人頭頂掃去,所到之處都是一副俯首做低的模樣,除了一人:
“我。”
周圍“齊刷刷”回頭,說話者坐在最后一排,校服外套系在腰間,挑釁般地舉起右手,順便伸了個懶腰。是祁騰。
他微笑著,眼神里傳遞出這樣的信息:你能拿我怎么樣?
雨昕從講臺上下來,在全班的注目禮下一步步朝后排走去,對方依然不以為意,好事者吹起口哨。唯有坐在他前面的鄺智偉搖了搖頭,原本蹺到過道上的腿自覺收回,在內(nèi)心為其默哀。
她終于走到他身邊,微微抬起下巴:
“好玩嗎?”
“好玩,”他道,“怎么不好玩?”
說這話時祁騰喉結(jié)滾動,通過不斷咽口水緩解內(nèi)心的緊張。一個娘們兒有啥好怕的,平日里只會跑到辦公室打打小報告,虛張聲勢罷了,真以為自己位高權(quán)重、說一不二?
這樣的自我暗示給了他些許信心,他甚至轉(zhuǎn)過頭面朝雪兒的方向,對方一臉擔(dān)憂。沒關(guān)系,他沖其眨眨眼,我很快就帶你出去快活,誰也別想在這兒浪費小爺?shù)臅r間開這種垃圾會!
聞言,面前的女孩了然地點頭,他以為她拿自己沒辦法,準(zhǔn)備出門去找老班訴苦,而他正好借此機會奪回鑰匙,牽著他家雪兒的手溜之大吉。誰知對方猛然轉(zhuǎn)身,一把掀翻了他的桌子!
先是“轟”的一聲,橡塑桌四腳朝天倒在一旁,在地板擦出刺耳的響聲。如同打翻了的多米諾骨牌,一本本教科書重重砸下,濺起滿屋的塵土,引得人一陣咳嗽。接著“叮叮當(dāng)當(dāng)”下起“文具雨”:鉛筆、圓珠筆、中性筆散落一地,修正帶的塑料外殼沿邊緣裂開,白色的內(nèi)帶攪成亂七八糟的一團。
“這樣......”
“還好玩嗎?”
她稍稍退后幾步,漫不經(jīng)心地問。
整個過程他都愣在原地,根本來不及反應(yīng)。待其從驚愕中走出,眼白迅速染上紅血絲,近乎失控地沖其怒吼:
“瘋婆娘,你這個瘋婆娘!”
接著不由分說地揪住她的衣領(lǐng),將其整個人提了起來。就在這時,孔雪兒不知從哪個角落里沖過來,一把擋在那人面前,口袋里的彈簧刀蓄勢待發(fā):
“你敢動她一下!”
眼底是從未有過的決絕,仿佛要從他身上咬下一塊肉,與之玉石俱焚。
在這一觸即發(fā)的時刻,雨昕不動聲色地將她拉到一邊。沖某位一直潛伏其中的家伙使了個眼色,那人從角落里緩緩走出,高舉手機,將每個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有件事我忘了說,”
她理了理衣襟,道:
“此次班會以線上直播的形式進行,也就是說,在此期間,無論我們做什么,都是在千萬網(wǎng)民的眼皮子底下,他們作為見證人與監(jiān)督者與大家同在。所以,在商量出結(jié)果之前,不準(zhǔn)撒謊,不準(zhǔn)耍小性子鬧著要回家,更不準(zhǔn),像剛才這位同學(xué)做的那樣,破壞會場秩序,做出有損個人及學(xué)校形象的事情?!?/p>
交代完這些,雨昕旋踵朝講臺走去,看都不看祁騰一眼,用平生最高的音量喊道:
“繼續(xù)!”
這一聲喊得人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身份暴露后,虞書欣直接溜到后門處正大光明地錄視頻。想到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將反饋在網(wǎng)絡(luò)上,經(jīng)受千萬網(wǎng)民的審判,一個不留神便是鋪天蓋地的人肉和網(wǎng)絡(luò)暴力,大家都不自覺嚴(yán)肅起來,再不敢搞些小動作。
唱票得以順利進行,依然是清一色的“孔雪兒”,以及少量“棄票”。最終由劉雨昕本人宣布結(jié)果:
“高二(8)班共48人,參加投票的同學(xué)有48名,共發(fā)出選票48張,收回選票48張。其中有效票43張,廢票2張,棄權(quán)票3張。得票數(shù)最多的是孔雪兒,42票,請出列!”
話音剛落,只聽“吱呀”一聲,孔雪兒在眾目睽睽之下挪開座椅,沿過道一步一步走到講臺前,看她的眼神充滿信任,甚至帶著淺淺笑意。
雨昕刻意避開視線,當(dāng)著那人的面將鑰匙插入鎖孔,示意其從前門出去:
“請暫時待在走廊等候。”
接著關(guān)上門,對全班道:
“好了,我們的第一位嫌疑人已經(jīng)誕生。
是的,可能有人會好奇,我大費周章地將大家困在這里開會有什么目的,談?wù)撘幻咽胖耍@到底有何意義?而現(xiàn)在我可以告訴大家一個真相,那就是——”
她故意頓在這里,讓靠窗的同學(xué)將窗簾拉上,營造出一種地下黨開機密會議的氛圍。
“段小薇的死不是自殺,而是他殺?!?/p>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
“而且這一切并非偶然,如果不想辦法加以制止,以后這樣的悲劇還會發(fā)生。也就是說,在這個班級里,任何人都有機會成為下一個段小薇,你,你,你......都是如此?!?/p>
她看向他們的眼睛,一張張或詫異或畏懼或懷疑的臉,活像戲臺上五彩繽紛的臉譜。
“你怎么知道這件事的?”這時張思雨站了起來,語氣咄咄逼人。而對方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直接無視了她的話,從口袋里掏出手機,擺弄一番后,舉著它在過道里走了一圈,里面?zhèn)鱽磉@樣的聲音,帶著鼻音,細(xì)若蚊蚋:
“你好......我想說,謝謝你的花,我原本將它們插在花瓶里,但是昨天不小心摔碎了,現(xiàn)在被曬成干花,夾在我最喜歡的雜志小說里......你說很樂意聆聽我的故事,是真的嗎?”
聽到這兒,她摁下暫停鍵,“這下相信我了吧?”
臺下霎時炸開了鍋,討論的熱火朝天:
“真的是段小薇的聲音!”
“天吶,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這也太瘆人了吧?”
“你們聽出她說什么了嗎?”
......
雨昕敲了兩下講臺示意安靜:“還有什么問題嗎?”
緊接著立馬有人舉手,“為什么黑板上周彤的名字下面有一橫?”
大家似乎才注意到這個問題,紛紛順著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發(fā)現(xiàn)還真是這樣,之前聽“孔雪兒”這個名字,耳朵都聽出了繭子,冷不防冒出個“周彤”來,一晃神便過去了。
“怎么可能?!”
就連周彤本人也大跌眼鏡,試探性地看向旁邊的張思雨,用口型交流起來:
“你干的?”
對方皺起眉頭,看上去也是一頭霧水。
“周彤,上來?!?/p>
那人招手的動作好像如來佛的手掌心,勢要將其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不得動彈。
于是她緩慢起身,小心翼翼地問:“可以告訴我是誰投的嗎?”
“不可以,”雨昕搖頭,目睹周彤的眼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黯淡下來,她補充道:“不過你可以為自己辯護,或者說出你心目中最接近這個問題的答案?!?/p>
“是張思雨......張思雨干的!”
話音未落,周彤就迫不及待地大喊,對方隨即拍案而起:
“你不要血口噴人!”
順便沖其使了個眼色,示意咱倆是一條船上的,千萬不能自亂陣腳。
然而,不知是曲解了她的意思,還是由于慌亂已經(jīng)無法正常思考,周彤靠在墻上,指著張思雨,胸口劇烈起伏,道:
“當(dāng)初大家都看見了吧?張思雨當(dāng)眾霸凌同學(xué),在操場上拿段小薇當(dāng)馬騎。平時在宿舍也經(jīng)常欺負(fù)她,好端端的人被逼瘋了都不肯放過。段小薇就是這么死的!我不能......我不能再幫你隱瞞下去了!”
“你們相信她說的話?”冷不防被人從背后捅刀,饒是冷靜如張思雨也急眼了,恨不得沖上去用抹布堵著她的嘴。
“周彤你怕不是做賊心虛,誰不知道你這個人是出了名的墻頭草兩邊倒,自己解釋不清就把臟水往別人身上潑,算不上高明吧?”有人冷嘲熱諷道。
“沒錯!”張思雨連連附和,感激地看了對方一眼。
當(dāng)周彤提起上學(xué)期的“騎馬事件”,周圍不少人都露出尷尬的神情,那時她們就在現(xiàn)場,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選擇了冷眼旁觀,如今看來自己就好像幫兇一樣,一個個沉默地低下了頭。最終卻在某人的點撥下,意識到這名舉報者的身上也存在污點,心理上得到某種平衡,便又齊刷刷倒向張思雨一邊。
可見,真相之所以為真相,不過是愿意相信的人多罷了。也因此,越是污濁貧瘠的土壤,越容易催生毫無營養(yǎng)的童話。他們靠這些心靈的麻醉劑,為生活在都市的人們制造出一系列幻覺,如同廣告牌上鮮艷奪目的花朵,開放在塵煙四起的高速公路上,幾十年過去了,它毫無變化,而那只在溫水里哼著歌泡澡的青蛙,已被煮成一灘觸目驚心的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