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梅雨季節(jié)，隨著夜幕降臨，頭頂?shù)奶炜沼l(fā)黑沉。烏云密布，自厚厚的云層隆隆滾動，宛若大軍壓境。驟雨抽打著路面，水花飛濺，沿車窗開了閘門似的瀉下來，被風折磨成一條條蜿蜒的銀蛇。從遠處看，街道、樓房、行人都只剩下影影綽綽的輪廓，

車門一開一合，污水自腳下翻涌，夾雜著樹枝、可樂罐和塑料袋，幾近深不可測。站在警戒線內(nèi)的乘客無不皺起眉頭，一臉視死如歸的神情。

還來不及撐開傘，黃豆大的雨點就砸下來，直往人的脖頸里鉆。她們試探地踏進那條由雨水匯成的小溪里，不一會兒就發(fā)出尖叫，不是驚嘆于它的深度，就是被凍得一激靈。這讓雪兒的心里越發(fā)沒底，她來得匆忙，沒有帶傘，也不想通知那人來接。

到站時她捂住腦袋，深吸一口氣跳下去，像之前翻墻那樣。雨水剛剛沒過小腿，由鐵絲劃出的傷痕在此刻被寒冷麻痹了痛覺，褲腿沾上大量泥沙，每邁出一步都要使出很大的力氣。

就這樣，雪兒趕在街道旁的路燈相繼亮起、小區(qū)門口的道閘桿降下去之前，來到那棟居民樓。上樓梯時她的腿肚子仍在打顫，傷口邊緣微微泛紅。她走得顫顫巍巍，卻不敢靠在扶手上歇一會兒，那里結(jié)滿蛛網(wǎng)，有肌膚交疊的溫熱觸感。

五樓，那人講過。這是一所百葉窗緊閉，即便是白天依然拉下厚厚窗簾的死氣沉沉的房子。曾經(jīng)有位孤寡老人死在里面，過了整整一個月尸體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她看著眼前的鋼木門，邊緣稍有破損，似被人用鈍物砸過。兩邊原本貼春聯(lián)的地方被撕得七零八落，周圍盡是各種各樣的小廣告，層層交疊之下如同黑色的蚯蚓自墻角攀爬。

雪兒的右手食指彎曲，輕叩三聲，在等待間隙掏出家門鑰匙，細心刮去墻面那些特殊記號。過了半晌無人應(yīng)答，她又敲了幾下，力度大了些，問：“有人嗎？”

并把耳朵貼在其上聽了一會兒，里面仍是一片死寂。她正準備離開，住在對面的鄰居突然探出個頭，招呼她過來：

“小姑娘，你找誰啊？”

“我找劉雨昕，她告訴我她住在這里?！?/p>

“前兩天這家人出事了你知道嗎？”那人神秘兮兮的，一手攏在嘴邊道。

“?。俊彼枺骸笆裁词掳?？”

“死了一個人?！?/p>

對方瞪大了雙眼，似要將她整個兒吞下。

不知是被其煞有其事的神情嚇到，抑或緊繃了一天大腦已經(jīng)因缺氧而無法思考。雪兒后退兩步，呼吸變得紊亂，幾乎要摔倒。后面那人的講述她一個字也沒聽進去，只隱約捕捉到這樣的字句：

“......血流了一地，掃樓道的清潔工忙活了一整天......”

“然后救護車就來了，那動靜......抬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沒氣了......”

“......你說人姑娘年紀輕輕的有啥想不開呢？非要選擇這么激進的做法......”

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跑起來了。巨大的恐懼化作一雙無形的手擒住心臟，她穿梭在樓道里，三步并兩步，腳下像踩著棉花似的。

她一邊搖頭，一邊勸自己冷靜下來，不會的，不會的，簡直太荒唐，這種事情怎么會發(fā)生在她身上？她們上周才見過，而這中間隔了整整五年！命運煞費苦心地安排她們相逢，絕不是為了草草結(jié)束。沒有人會滿意這樣的結(jié)局，沒有人！

想著這些，好多次她差點一腳踩空，摔個狗啃泥。正當雪兒奔到樓下，打算不顧一切沖到雨里時，遠遠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她屏住呼吸，近了，近了......

是她嗎？

對方穿得一身黑，雙手插進口袋，衛(wèi)衣的兜帽將其整張臉遮了大半，只留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不知是哭腫的，還是熬夜熬的?？吹剿?，那人愣在原地，嗓音沙啞，如同一具埋在棺材里風干多年的木乃伊：

“你怎么在這兒？”

謝天謝地，雪兒松了一口氣。知道這不合適，但管不了那么多。

“找你?！?/p>

“找我干什么？”

“你說呢？這三天你就跟人間蒸發(fā)似的，作為同學關(guān)心一下不是應(yīng)該的嗎？”

聞言，對方沉默半晌。二人之間隔著一層白茫茫雨霧，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好似隔了一條銀河。一個在內(nèi)心遣詞造句，為自己開脫，另一個已經(jīng)開始思忖這場鬧劇該如何收場，最終后者開口，語氣盡量輕快道：

“走吧，我送你到車站！”

路上好幾次雪兒都想問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卻始終噤若寒蟬。

有時她痛恨自己的敏感，那是被漫長旅途和居無定所的生活攪拌混合之后，不得已養(yǎng)成的察言觀色的能力。從余光收集到那人的無數(shù)瞬間，她揣度出對于自己的到來對方毫不知情，可以說是驚大于喜，似突然接到一個燙手山芋，不知該拿它怎么辦。

正當雪兒為自己的不合時宜倍感難堪時，一旁雨昕的大腦也在飛速轉(zhuǎn)動，是的，她沒有想到對方會特地從學校找到這兒來，從其褲腳的劃痕判斷，應(yīng)該是翻墻出去的。

將近三個小時的車程，下著滂沱大雨，年久失修的只存在于鬼故事中的居民樓，她想都不敢想，而這僅僅因為自己三天沒來上課。

這條邏輯鏈是從何時將二人連接起來，如同月老的紅線牽引纏繞，她不知道。與雪兒在一起的快樂如此純粹。兒時上樹摘桑葚、池塘捉蝌蚪、在自家前院的草坪上打水仗，這份感情是從何時由友誼逐漸發(fā)展為羈絆，到了幾乎無法收拾、無法承受破碎的地步，以致于當事人都感到害怕，這會讓危險成為彼此的下一個私人海洛因。

自從接到姨娘去世的噩耗，姨父一蹶不振，直接跪倒在醫(yī)院走廊，逢人便磕頭請求再次搶救。淑沒來，雨昕忙得腳不沾地：準備壽衣、到殯儀館辦理遺體冷藏、定好告別廳和火化時間，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靠譜的殯葬中心機構(gòu)接手此事，她才得以借找東西的理由回去一趟。這三天加起來她都沒睡夠十個小時，整個兒憔悴得不成人形，路過花圈店都有人向她遞名片了。

正當她在雨中拖著沉重的步伐，某種不可名狀的悲傷幾乎要將其擊垮時，那人出現(xiàn)了。

就站在她家——此刻她愿意稱這所寄人籬下的房子為“家”——樓下，全身濕透，鼻頭凍得通紅，臉色慘白，脖頸處有青筋冒出來，一副驚嚇過度的樣子。

原則上來說，上帝在創(chuàng)造劉雨昕的時候，并未在她的性格里加入多少親密粘著的成分，一位注定為世俗不容的隔離人群的流浪者。

仿佛自清幽山谷中開放的帚石楠，鱗片狀，株型緊湊，花葉交互對生，無所依附、不落牽掛，與風、雨、樹、陽光、大地、草和苔蘚類植物保持清潔而干燥的關(guān)系，因無處是故鄉(xiāng)，而所見皆故鄉(xiāng)。

無可避免地，領(lǐng)略過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所產(chǎn)生的無情，充其量是一種麻木，其背后隱藏著巨大的貪欲。那人不惜以自我破碎為代價的追逐令她感動。劉雨昕并不驚訝，亦無甚喜悅。因為在內(nèi)心深處，她將這視為一個補償。仿佛對方是上天派來拯救自己的天使，是對其十七年來顛沛流離的補償。

而雪兒對此一無所知。雨點嘩啦嘩啦自耳畔掠過，久而久之形成耳鳴，衣裙緊貼著肌膚，一種黏膩的觸感，似陷進流沙之中。她意識到此次拜訪過于魯莽，若是換個人，怕是要把她當成瘋子。

終于見到對方，卻沒有多少話要講，甚或眼神的交流。這趟千里迢迢的奔赴，本是為了拉近彼此的距離，卻將她與劉雨昕推得更遠。

抵達站臺，周圍聚起大大小小的傘，遠遠看到車牌上鮮紅的數(shù)字正在逼近。

“你冷嗎？”

“不冷?！彼龘u頭。

雨昕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雪兒身上。

“不用，已經(jīng)濕透了，回去洗頭?！彼f，不自然地避開視線。

對方?jīng)]有回答，將其整個腦袋遮得嚴嚴實實。不一會兒，車來了，雪兒站在原地揮手：

“再見。”

雨昕點點頭。

轉(zhuǎn)過身，無意瞥見那人受傷的小腿，皮膚被雨水泡得發(fā)白，心頭一緊。突然她靠近，這里沒有人認識她們，更何況沒有什么可失去的，毀天滅地又何妨？于是她右手托著雪兒的后腦勺，俯身游進那片黑暗里，似蓮葉中穿梭的魚兒躍入水中，溫熱的唇覆了上來。

此時此刻，兩個女孩站在雨里，周圍電閃雷鳴，在洶涌的人潮中接圀吻。不斷有公交車呼嘯駛過，而她們的眼中只剩下彼此。

“我不想當詩人，劉雨昕，我想當英雄?！?/p>

和夢里一樣的話語。字字千鈞，落在她心上，形成不可磨滅的烙印。

對方是怎么回答的？只見那人將頭埋進她的頸窩里，貪婪地吸取其發(fā)間的梔子花氣息，唇瓣摩挲鎖骨，繞到后面輕輕咬起耳朵：

“如你所愿?！?/p>

雪兒回去后便發(fā)了高熱，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三夜。腦子里混沌一片，仿佛破裂成無數(shù)紅豆，每一顆都被拋到沸水中任其自生自滅，煮得稀爛，碾碎成泥，直至化成一灘血水。身體軟綿綿的，心跳如擂鼓，在耳膜里回蕩。燒得嘴唇起了白泡，蓋上厚厚的棉被，還只打哆嗦。

胃里攪成一團，以排山倒海的架勢向外翻涌，最后只能撐起身子沖到衛(wèi)生間嘔吐。在此期間她做了不少奇怪的夢，有的違背常識，與倫理背道而馳；有的扭曲了現(xiàn)有的時空觀，近乎失控地朝著一個不可描述的方向發(fā)展。

那感覺就好像對方在夢中吻了她無數(shù)次，羞澀地、熱烈地、孤注一擲地......

抑或她一直活在被吻的那一刻，時間就此停滯。如同手握一根蠟燭，在黑暗的隧道里行走，那么短，慢慢燒到指尖，然后熄滅。

如果說，人在無數(shù)個轉(zhuǎn)世輪回中共享同一個靈魂，那么每一世的她不過是自我的萬分之一，一塊碎片而已。但在此刻她完整了，抑或她們在一起時彼此都完整了。碎片中穿插著碎片，靈魂互相滲透，暴露在空氣中的每一個間隙都被填滿。不存在什么天長地久，此刻即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