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沒有觀察過醫(yī)院走廊的醫(yī)生護士，他們總是步履匆匆，推著裝滿手術工具的手推車在無數間病房、手術室里走來走去。這些人聽過太多徒勞的祈禱，看過太多撕心裂肺的痛苦，經歷過太多生離死別，明白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于是她們變得肢體僵硬、神情冷漠、面容焦躁，對生命失去信仰，對痛苦失去尊重，這是人體的一種自我保護機制。”

臺上那位突然開口，不理會他人的反應，只顧盯著自己的掌心，試圖理清紋路，不緊不慢道：

“逝者生前是位安靜的人，最怕給人添麻煩。因而臨死的時候，也沒有選擇自高樓一躍而下，于人群中爆炸，濺起一絲水花。但，這樣的體貼，不是為了供后人唏噓一番，然后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p>

她說著，手指在講臺邊緣敲打，分出一部分注意看向臺下，議論聲停止，有的低下頭，如同熟透的稻谷，有的執(zhí)拗地用一種近乎天真的目光盯著她，劉雨昕有點想笑，但她很快意識到不合時宜，又恢復成慣常的冷淡：

“誠然，時光轉瞬即逝，不會為任何人停留。而人的生命，需要情感與不斷反思來做血肉支撐，否則只是一副堅硬空洞的軀殼。當你對他人的生死無關痛癢，你，以及眾生的生命價值也將大打折扣。如同行走在崎嶇難行、荊棘叢生的山間小道中，不能只顧趕路，而對草木的犧牲無動于衷。

剛才我讓大家選出自己心目中殺死段小薇的人，三次投票，三次截然不同的結果——從孔雪兒到周彤，從周彤到張思雨，再從張思雨到祁騰。不覺得很有意思嗎？就像去年班里由周彤散播的謠言，從坐老師大腿到與年級主任有染再到酒吧援交女，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也離真相越來越遠。

我想問一句，你們真的能夠確定所見即真相，還是自己看到的不過是真相的碎片？在這其中，不斷有人用不相稱的碎片——也就是謊言——來填補。

你們真的、真的、真的看見了嗎？”

她從講臺下來，目光直直嵌進每一個人的眼睛里，一字一頓道。

“那些瑣碎而細微的差別，時刻在內心提醒著我們：眼前所見，不一定是事件的全部。

所謂的言論自由，并不代表可以無底線地攻擊陌生人、周圍的同學甚至朋友，以此來標榜自己，且不用負任何責任。

是的，你們不是美工刀，沒有騎在她身上，沒有用手碰過不該碰的地方。只是抱著好玩的心思散播謠言，跟在他人身后添油加醋，組小圈子孤立某人，隨便給別人貼標簽，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在無形之中也殺了人！

段小薇，她是我們朝夕相處的同學，是跟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不管是誰，都有你所不知道的了不起的人生，任何人都沒有權利剝奪他人的愛、希望、夢想、回憶與友情，都沒有資格給予他人無端的苦難、悲傷和痛苦！”

她的胸口劇烈地一起一伏，仿佛正經受某種難言的痛苦，一條被丟進油鍋里蜷縮起來的魚。身體前傾，雙手重重拍在前排的桌面上：

“大家馬上就要成年了，難道父母、老師、社會含辛茹苦地教育我們這么長時間，是為了有朝一日培養(yǎng)出將言語化作利刃，捅進無辜弱者的心臟的殺人犯嗎？

壓倒駱駝的從來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每一根稻草。針不扎在自己身上，永遠不知道有多疼。生而為人，請大家善良。在受法律約束的同時，稍微用最基本的道德約束一下自己，同時記住，道德是用來約束自己的，不是用來約束別人的。

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對人性抱有期待，相信世上總是好人比壞人多，只不過人的無知程度有高低之差，而最無可救藥的邪惡就在于愚昧無知。人會因無知而殘忍，無畏而邪惡，如同早春的溪水不關懷魚。

盡管它清澈美麗令人心動，卻帶著冰雪融化的氣息，嶙峋巨石結滿白霜，貪玩的魚兒就是在這里丟了性命。我們知道隨著季節(jié)的更替，溪水終將溫暖深厚，以包容的姿態(tài)滋養(yǎng)過冬的魚群。但，那條不被關懷的魚，是否最終只能在沉默中下墜、埋藏在譚底，不再被人記起？

人的精神是脆弱的，謊言重復一千遍就成了真理，此話不假。那些不敢在父母面前提起的話，那些平日里微信發(fā)出去不到兩分鐘就撤回的話，那些只能與閨蜜、兄弟貼著耳朵竊竊私語的話，日日夜夜蟄伏在她的腦海里，跟癌細胞一樣逐步擴散，蠶食內部的肌理，瓦解做人的底線。于是，有那么一刻，她相信了，相信那些話都是真的，相信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相信自己是個廢物，相信她活該，相信她該死，所以她瘋了，然后聽話地去死了?！?/p>

講到“聽話”這個字眼，其向來柔和的臉上流露出狠毒的表情，一步步朝講臺走去，她該如何確定眼前所見即為現(xiàn)實，而非逝者段小薇的夢境？

“可是，在動念頭的前一刻，她想要的不過是溝通和理解。她想要愛，想要被愛，想擁抱每一個人，想與這個眾生皆有病仍不失溫暖的世界和解。

臺灣作家林奕含曾在她的訂婚宴上說過這樣的話：

所謂的‘解離’，也就是人們口中的精神分裂、思覺失調，在柏拉圖觀點里叫做靈肉對立。因為肉體受到的創(chuàng)痛太大了，以致于自己的靈魂要離開身體，才能活下去。由此可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不是在尋死，而是在求生啊！可遺憾的是，這些呼救與掙扎最終石沉大海。其中有我的一部分責任，如果要選出殺害段小薇的兇手，我劉雨昕先投自己一票！”

話音剛落，她在黑板寫上自己的名字，在下面畫了一個大大的橫。

做完這一切，雨昕停在原地，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這些話她想說好久了。接到那通電話時，姨夫姨娘正在吵架，家里鬧得雞飛狗跳。她躲在衣櫥里，手機在客廳的茶幾上鍥而不舍地響了半天，等她聽到錄音時，再往回撥已經無人接聽。她不死心，連忙跑出去報警，到派出所請求追蹤這通電話，最終卻仍然無法挽回那人的生命。

后來的一切都是她煞費苦心布好的局：轉學，與網紅博主虞書欣結識，拿到那本記錄真相的筆記本，她發(fā)誓要讓“兇手”們付出代價，同時警示所有“殺人”于無形的人。于是一切都按計劃進行，其中唯一的變數，便是孔雪兒。

她不知道孔雪兒也在這所學校，更不知道在段小薇因校園暴力去世之后，對方成了下一個受害者。說是概率也好，命運也罷，全國這么多中學，她偏偏走進了這一所，學校這么多班級，她又偏偏來到高二（8）班，與那人相遇?；蛟S更早，那時的淑只想逃跑，想找到一個徹底遠離顧沿成的地方，她們卻偏偏在小區(qū)門口遇見孔雪兒，一個美麗的、活潑的、聒噪而不自知的女孩。

此時此刻，雨昕不敢正視雪兒的眼睛，盡管這不可避免，但她仍然以最殘忍的方式傷害了她，兩次。想到那人直視自己的充滿信任的眼神，她不奢望能夠得到原諒。

打破思緒的是一聲啜泣，貓叫似的，應該是名女生。她哭得斷斷續(xù)續(xù)，越來越大聲，直到......

身后響起此起彼伏的哭泣，吸鼻子的聲音，咬著手指努力不發(fā)出聲響，沒有人說話，連嘁嘁喳喳都沒有。所有的猜忌和懷疑澌滅無聞，仇恨和憤怒也煙消云散，只剩下濃重的悲哀，為一條生命的逝去而悲哀，為猝然停擺的青春韶華而悲哀。

雨昕有些驚訝，半信半疑地回頭，目光掃過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他們眼眸清澈，慌亂中透著堅定，原來十七歲是這個樣子。

不是白襯衫、藍色百褶裙；不是課堂偷偷傳的紙條、藏在校服領子里的耳機、瓶身輕輕搖晃便會發(fā)出清脆聲響的玻璃汽水；不是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不是滿身富貴懶察覺；不是指尖的柑橘氣息，發(fā)間的梔子花香；不是夏日的午后，繞過半個操場橫沖直撞的風。

而是希望。少年的心臟好似晨曦的微光，從黑暗的最深處——北方渡鴉哀鳴之地升起，即便一時浸泡在早春凄寒的溪水中，埋在譚底的淤泥里與魚蝦為伴，那顆心臟也永遠熱血沸騰，不至于完全冷卻、枯萎，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這時雨昕鄭重宣布：

“最后一輪......不記名投票，現(xiàn)在開始！”

她在賭，賭少年的心性是否還有挽救的可能。眾所周知，人性是不可被考驗，更不可用來賭的。她處心積慮計劃好了這一切，唯一的籌碼僅是匆匆一瞥。想到這，她的心臟在打鼓。結果已經出來了，幾位小組長分別交到她手上，雨昕意識到自己騎虎難下，她幾乎忘了呼吸，強作鎮(zhèn)定道：

“下面公布投票結果，被我點到名字的同學請起立?！?/p>

“林菀。”

“到！”

“馬千慧。”

“到！”

“喻偉軒?！?/p>

“到！”

......

“孔雪兒?！?/p>

她頓住，眼看那人起身，隔著茫茫人群，她分明聽見對方輕輕呼出一口氣，不知是釋然還是嘆息，隨后眼波似水橫住，化作手指觸碰她的臉頰，溫熱而柔和。那眼神給了她念下去的勇氣。

“到！”

“經笑如?！?/p>

“到！”

“龔鑫?！?/p>

“到！”

......

最后，“劉雨昕?！?/p>

她舉起手，聲音洪亮：“到！”

四十五個名字，不多不少。

此情此景本不應該感到驕傲，因為她們承認是自己的失誤導致了同學的死亡。但雨昕的整個心靈還是涌上一股暖意，知錯才能認錯，而認錯才能改錯。如果任由這件事被時間沖刷過去，到后來沒有一個人記得?？雌饋硎侨蚀?，事實卻是殘忍，因為孩童時期無形之中犯下的罪，會在成年后以另一種方式報復回來。他們不能以“殺人犯”的身份步入社會，不能對死亡沒有敬畏之心，不能無知無覺地活著，遭受歲月侵襲、世俗污濁后心靈蒙塵，淪為一具行尸走肉。

“如果大家今天沒有承認，那么終其一生，你的心靈都不會得到寬恕——他人的寬恕，或自己的寬恕。當你承認自己‘殺人’的那一刻其實是在救人。

一句話，是你，救了你自己。

我的話講完了，大家有什么疑問可以提出來。

本次班會到此結束，感謝大家的配合，與君共勉?！?/p>

話音剛落，雨昕站在講臺上，面向全班鞠躬，背部弓成九十度。

下課鈴響了，同學們有條不紊地收拾書包。這是一個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星期五下午，陽光正好，微風不燥，而在放學后輕松自在的氣氛里多了些不易察覺的東西。大家在校門口揮手道別，坐上父母的車，或挽著同伴的手一起往地鐵站走去。

這不禁讓人想起電影《真愛至上》的開頭。機場內人來人往，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微笑，期待地望著出口，從里面走出她們朝思暮想的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不停地擁抱著、親吻著，彼此仿佛分別了一個世紀，流下或感激或喜悅的淚水。

寫犯罪故事的英國作家，操著蹩腳的葡萄牙語向女傭求婚，而那位來自葡萄牙的姑娘卻用英語回答：“That will be nice.”；

在他最好的朋友的婚禮上，他將攝像機定格在美麗的新娘身上，捕捉她的每一抹微笑，每一道倩影。而圣誕夜，他敲響了對方家的門，提著錄音機，舉起一張張紙板向她告白。沒有任何言語，最后新娘追上來賜他一個吻，他喃喃自語：“Enough,it’s enough.”；

一位過氣搖滾歌手千方百計想要重返舞臺，卻在東山再起的那天夜晚，本該充斥著酒精與歡呼的喧鬧派對的中場離開，回到逼仄而溫暖的家里，與相處多年的經紀人把酒言歡： “And to be honest, despite all my... complaining, we have had a wonderful life.”

“每當我為世界的現(xiàn)狀感到沮喪時，我就會想到倫敦希思羅機場的接機大廳。很多人都開始覺得，我們生活在一個充滿貪婪與憎恨的世界里，但我卻不這么認為。對我來說，真愛無處不在。它可能并不起眼，也上不了報紙頭條，但它的的確確存在著。它存在于父子、母女、夫妻、 男朋友、女朋友、還有老朋友之間。飛機撞上雙子樓的那一刻，據我所知，沒有一通來自航班上的通話傳遞的是仇恨或復仇，它們全部是愛的留言。如果你用心去看，我確信你會發(fā)現(xiàn)，真愛其實無處不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