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天空中無月，連一顆星子也瞧不見。

魏無羨，也許現(xiàn)在該叫他莫玄羽。這是他被獻舍歸來的第十七天。他從莫家莊出來，不知道該往哪兒去。

想了半天，還是想回云夢，想回蓮花塢，就算是偷偷地看看也是好的。心里想著，于是也這么做了。他還從莫家莊牽出來一頭驢，就算沒有馬，驢也是好的，誰曾想這驢的脾氣跟大爺一樣，時不時的尥蹶子且嚎叫得極其難聽。

“小蘋果，哎呀，真是的，我叫你大爺好不好？”魏無羨一手捋著小蘋果腦袋上的毛發(fā)，一手把剛隨手順來咬了一口的蘋果塞進小蘋果的嘴里，“來來來，蘋果吃蘋果?！?/p>

小蘋果嘴也不肯張，還要拿頭去頂他。

“哎哎哎，你是驢，不是牛。”

“行行行，是我錯，我錯了，行了吧？”

“大爺大爺大爺。”魏無羨十分怕它嚎起來沒完沒了，于是率先認慫，嘴里還不忘嘟囔，“可真是個祖宗…”

想來堂堂的夷陵老祖哪里受過驢的氣，現(xiàn)下也沒有辦法。只好認命的牽著小蘋果到了一處林子里。找著了一處草地茂盛，小蘋果也顧不上哼哼了，撒著歡的跑上去，將那一塊草地從頭開始啃起。

魏無羨跑到大概離小蘋果大概一尺的地，躺下，頭枕著后腦勺。卻瞧見整塊天空黑漆漆的，什么也瞧不見。

“哎，小蘋果，你說她…她現(xiàn)在在哪呢？”

“她不會已經(jīng)忘了我吧？”

“不會的，才不會，阿清最喜歡羨羨了?！?/p>

“我們到云夢去過之后，就去找阿清?！?/p>

“去玉溪山，去找她?！?/p>

小蘋果不理他，吃草比什么都大，哪有空去聽他叨咕叨什么。

“哎！”魏無羨忽然一聲慘叫，小蘋果的草已經(jīng)吃到了他臉頰旁邊，他忽然感覺頭皮一疼，“小蘋果！你咬著本公子頭發(fā)了！”

“要說當(dāng)年在那亂葬崗上，仙門百家圍剿夷陵老祖魏無羨。虧得江小宗主大義滅親，誅殺了魏無羨?！迸_上人捻了一把胡子，話頭一轉(zhuǎn)，卻是挑起了另個話頭，“這魏無羨一死，倒是可憐那玉溪山的清和仙子，竟是一時想不開，隨他去了?！?/p>

大抵是風(fēng)流韻事往往最能牽動人的心緒。說書人自然深諳這個道理。將十三年前的種種極盡渲染之能事。偏生有人不買賬，非要用這說書人唱唱反調(diào)。

“那清和仙子如何就能隨那魏無羨而去？”

“想那清和仙子也是仙家百門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物，竟會為那修習(xí)邪魔外道的魏無羨斷送性命？”

說書人方還沒說話，底下的看客們紛紛地嘰嘰喳喳接起嘴來，一個個都仿佛就在那當(dāng)場上似的。

“你們還別說，那清和仙子于百門之前自刎，鮮血淋就了她那日著的一襲淺衣，渾身上下鮮紅一片，如何還能活得了？”

十三年前的舊事不過是他們茶余飯后的一些消遣，他們眼下熱熱鬧鬧地談著，轉(zhuǎn)過頭去就拋到腦外，煙消云散，沒有人會在意。

他們沒有注意角落里那個身形纖長，一襲黑衣的男子。他就著一盞茶，溫吞的喝著，面上本是沒什么表情，卻在聽見那說書人提起“清和仙子死在亂葬崗上”，雙眼通紅，面色發(fā)白。

這人正是要去云夢，半道上遇上一間茶樓進來順盞茶喝的魏無羨。

他昨日還在說著要去尋她，江南海北也要去找她，找到她，然后再也不同她分開?，F(xiàn)下卻在這里聽到，她死了，死在了十三年前，卻還是因為自己。?

他再也坐不住了，奪了門出去。

剛到云夢就碰上金凌這原是他沒有想到的。他迷迷糊糊的才知道自己站在一處賣枇杷的攤子前。金凌卻以為他是跟著來找茬的，幾句話說不到就要動起手來。

魏無羨沒了心思，也不想與他爭斗。卻猛地聽見一道聲音，叫他即刻便身子僵硬了起來。

“金凌，可莫要同人起了爭執(zhí)?！笔煜さ纳ひ?，卻帶著不同于先前的喑啞，像是被什么壞了嗓子。

他僵直了身子，去尋找這聲音的來源。恰巧那人也在這一瞬望了過來。

她這一眼瞧過來，隔著十三年的破碎光陰。

魏無羨瞧見她頸子上的那道疤，心中一痛，眼睛頃刻便是通紅，他繃直了身子，克制著叫自己不沖上前去。這十三年的時光叫她憔悴了不少，當(dāng)年的豐采不剩多少。她的面色蒼白，一絲血色也沒有，像是一個久病成疾的人。身子也很是單薄，憑風(fēng)站著倒叫人看著擔(dān)心。

“小蘋果，阿清她…她沒有死?！?/p>

“你說，她還認得我么，她會不會再也認不出我了？”

魏無羨自那日見著南潯過后，便一直盤算著要當(dāng)面去見見她?？上恢弊≡谏徎▔]的深處，貿(mào)然的進入一定會被人發(fā)現(xiàn)，于是只好僵持著緩下幾日來。

他想等著金凌出了蓮花塢來，便日日到渡口徘徊著，誰知等了兩日，金凌沒能出來，到把外出的江澄的也給等了回來。進入蓮花塢的事只好暫時擱緩。

只是蓮花塢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江澄將云夢大大小小的大夫都請進了蓮花塢，到了第四日的時候，蓮花塢打發(fā)了人出去，像是要去尋什么人。到了第七日，渡口倒是迎來了一個叫他意想不到的人。玉溪山的槐序神君，南潯的師兄。

槐序都來了，那便是清和出事了。

這個想法一出，她那日憑欄站著的單薄身影又印入他的腦海，魏無羨心中焦急無比，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都要進蓮花塢去瞧瞧。

他換了身衣服，面上做了些偽裝。剛到了渡口，便聽見那些艄公們的議論。

“哎，你們聽說了沒有？蓮花塢好像出事了？”一個年輕模樣的男子首先出聲，他捧了一把水洗了臉，便湊近另一個艄公，兩個人低聲說起話來。

“聽說是金小公子的姨母昨夜里沒了。”

“金小公子的姨母？金小公子哪來的姨母？”

“有人見過她，說她好像就是當(dāng)年的清和仙子啊?！?/p>

“清和仙子？清和仙子不是早在十三年前就沒了么？”

“那就不知道了…”

幾個人只把這作為閑暇時候的談資，沒有人知曉真實的狀況，根本說不出個什么來，于是說了幾句后便再沒了興趣，挑頭又說起了別的。

魏無羨被那句“金小公子的姨母昨夜里沒了”擊中，整個人恍惚起來，痛苦的情緒侵染了他，他渾渾噩噩的回到他找到的落腳處—城外的一個破廟里。

小蘋果還在那里栓著，見著他進來猛地開始嚎叫，催促的要吃食。魏無羨一下子脫力倒在地上，聲音打著顫。

“小蘋果，他們說…金凌的姨母沒了。”

“他們說…阿清…”

“不會的，不會的，他們先前也說阿清死了，可是她還好好的活著呢，現(xiàn)在他們又說阿清…明明就是假的！”

“阿清，阿清…她不會死的…她一定還在…還在等我…”

“阿清…”

時隔十三年，他做了一場夢，夢里有阿清，有師姐，有江澄，他們還在蓮花塢。他坐著剝蓮子，阿清走過來，他把一顆蓮子喂給她，她笑著對他說，阿羨，我跟阿離姐姐學(xué)了煲蓮藕排骨湯，你快來嘗嘗。

他躺在地上，頭埋在雙臂之間，月光照出他臉上一片晶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