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二十來遍朱瞻基墨跡自己娘親怎么可以把善祥真的送去地牢之后，張皇后暴躁表示你再不滾我就打死你個不孝子。
朱瞻基只能最后一遍絮叨道，
“苦肉計都演不明白，你們這群女的可真行?！?/p>
伴隨著嗖的一聲直沖著臉過來的雞毛撣子，朱瞻基機敏的躥出老遠的躲過了，其實他懂得娘親只是不好意思，并不是真的不抱歉，多少次叮囑他要善待善祥，切勿因失了孩子怪罪她，他心里都明白，不過娘親就是嘴犟，不承認自己辦事不周罷了，還幾次三番罵他，
“滾滾滾，以后自己的事自己處理，少麻煩我！你麻煩我了呢還怪我做的不好，你爹麻煩我了呢還怪我心太狠，反正呢，以后咱們仨人雖說命是一體，但各管一邊兒，以后誰都別耽誤誰，成嗎？”
“得令！皇后大人！”
朱瞻基笑哈哈的這么稱呼他娘，果然又招致了一枚雞毛撣子，他離開時這位皇后大人還在屋里吵吵呢，朱瞻基走到宮門口，唇邊的笑顏色也淡的差不多了，對著今日也別樣拘謹?shù)膶m人吩咐著，
“殉葬事宜留待內(nèi)侍官處置，名單就別送皇后這來了，”
眼看著皇后宮女官遲疑的眼色，朱瞻基這位新任太子爺直接決斷道，
“她心煩，就別給她看了?！?/p>
而后他才快步朝如今的太子妃宮中走去，遠遠的從院子里就能聽到屋里兩姐妹的歡笑聲，他還特意不讓人通傳，親自叩了叩大門，
“沒打擾到你們吧？”
兩張笑臉俱是一愣，歡笑聲戛然而止，倒真顯得是他打擾了她們，胡善祥身體還是不濟，躺在床上像個貓兒似的，剛想起身，就被孫若微與朱瞻基一同制止了，孫若微行了個禮，低頭笑道，
“太子來了，就讓他陪著你聊天吧，我走啦？”
胡善祥滿臉不舍，落在本來還想說，誰規(guī)定屋子里只能待兩個人的太子爺朱瞻基眼前兒，就閉上了嘴，“嗯”了一聲，跟個秤砣似的站在門那，仿佛等著人走似的，頗沒風度的就這么一路看著太子嬪的身影就這么出去了，才替補了那位置，靠近著坐了過來。
胡善祥上下瞄了他幾眼，不滿道，
“看夠了沒有？你要不要跟著她走？”
朱瞻基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太子妃，心中一通好笑，指了指外面，無語道，
“你哪頭的？”
胡善祥把頭一歪，笑著學起娘親總是嘲弄這倆莫名其妙關系好的要死的媳婦的口頭語，
“我和若微姐姐永遠是一頭的呀~”
朱瞻基一副受傷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樣捂著心口苦惱，
“不是該都爭著搶著和我好嘛？我這都遇上的是什么人?。?！”
“你?。 ?/p>
胡善祥眼看著這樣耍小孩子脾氣的太子爺，不由得想起這位爺，可不是從小到大，誰都賽著要跟他好，連那慣是莽夫氣質(zhì)的漢王，都為了今后有利可圖來當這位曾經(jīng)太孫的啟蒙，只要漢王來，趙王也會來，那時候的太子府總是很熱鬧，人多了忙不過來，小胡姑姑可是沒少去給當過幫廚的。
功課是爹爹每日幫他訓導檢察的，劍術是二叔一劍一劍幫他練出來的，馬術是三叔把他夾在馬肚子上跑出來的，直到他被封為太孫那一年，一切的兄友弟恭的表面和諧，或者說一個孩子自認為的家庭和諧，徹底分崩離析了。
太子府的年紀小，嘴上沒把門的隨侍官，在太孫第多少次問什么時候家宴的時候斥責他愚蠢，與漢王趙王豈可同桌食飯？
他傻，他跑去問爹娘，爹說放屁，娘卻說當然。
朱瞻基也是從那個時候起，學會了試著去了解這些賽著同他好的每個人，都是什么人。
不學不知道，一學，還真奇妙。
“若微身世可憐，從小長大很不容易，我答應過她爹，要一輩子對她好，但有時候想想，”朱瞻基擺弄著善祥的手絹兒，猶豫道，“我真的能給她，她想要的那種好嗎？”
姐姐不曾對善祥明確說過自己的經(jīng)歷，朱瞻基也只是這樣隱晦的提過幾次，但聰明如胡善祥，自然而然就串聯(lián)起了一個婉轉(zhuǎn)的故事，她出口卻是天真無邪，
“各人有各人的命，能嫁進宮里來，難道不是最好的嗎？”
朱瞻基笑了，他笑她從小到大都這么容易滿足，于是摸了摸胡善祥的頭，
“你都沒出過宮，這世上的好壞你哪兒知道，來，今日外頭陽光好，我?guī)愠鋈プ咦摺！?/p>
胡善祥輕微的撇了一下頭，笑了笑。
兩個人才走了沒幾步，就聽著宮殿周圍，從四面八方傳來的聲嘶力竭的一聲聲嚎叫，朱瞻基從一開始的想要騙人，到最后的放棄張嘴，胡善祥也從一開始的好奇往外張望，到最后擠在他的懷里默不作聲。
兩個人擁抱著彼此，站在此刻落盡了葉的枯樹下，
“那個飛揚跋扈的小樸妃，當真不是什么好東西，從前刁難宮人，真是絕了，明明番邦小國，連公主都不是，只是李王的旁支親眷，聽我姑姑說都快養(yǎng)去一個罪人島那么遠了，就是個鄉(xiāng)紳家的野丫頭”
胡善祥嘴不停的說，說的越來越快，半天朱瞻基才發(fā)現(xiàn)不對勁兒，他低頭捧起她滿臉是淚的臉，
“所以，她不是什么好人不是嗎，”
“可她姐姐大樸妃，就還蠻好，”胡善祥哭唧唧的在那回憶，“她做的煎蛋餅，賞過我一次，特別好吃，”
朱瞻基看不得了，他把她抱在懷里，捂住了她的耳朵，
“別聽了，別?！?/p>
以人殉葬，非名門功臣之后，非繼帝天子之母，非皇上明文特旨，都得死。
無論是那些稍微有點小壞的人，還是本就是很好的人。
今日人殉，以三十人為一編，綁在一個屋子里集體吊死，這種人間慘劇誰又能是真的心境平和的呢。
十幾歲進宮，眼下可能都大不過朱瞻基的小姑娘們，終于都變成了現(xiàn)下耳邊一縷縷縈繞的冤魂，而后的葬禮上的一幅幅跟隨天子的棺木。
自此永赴黑暗，再無希望可言。
老祖宗的規(guī)矩不可破，漢趙二王不情不愿的放手軍隊進京來參加國喪，叫嚷著聯(lián)合了多家親王，直說自家之前只是惦記太子病情絕無任何作亂心思，就那么大張旗鼓的把家人全接回去不說，更是借著各種規(guī)矩體統(tǒng)在不斷找茬，再者這些后宮女人中有多少是被他們收買了的也不好說，遵從理法，于公于私，都是新朝穩(wěn)定最合理的選擇。
朱瞻基捂緊了胡善祥的一側(cè)耳朵，卻靠近另一側(cè)低聲道，
“我不會讓你殉葬的?！?/p>
胡善祥哭的凌亂，她是真的害怕，沒有人聽到這么多冤魂在耳邊這么嚎叫會淡定的，她可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人，這世上若說最怕的事，便是死，而且是如此委屈憋悶的死，可他卻跟她這樣承諾，
胡善祥偶爾也會被仇人收買，她掩藏起欣喜的小火苗問著，
“真的嗎？”
“真的?！?/p>
“那皇上什么時候殺漢王？”
朱瞻基遲疑了，看著這個天下皆知，涉嫌漢王投進他家的臥底的靈魂拷問，他只能誠實道，
“恐怕不行?！?/p>
不是現(xiàn)在不行，是連以后都不會行。
朱瞻基實在是太了解自己的老爹了。
這老朱家人就愛當婊子立牌坊。
胡善祥在心里狠狠的咒罵，建文帝朱允炆一邊削藩王一邊又不讓平叛大軍傷害當年的燕王，本朝的洪熙皇帝三天不到就登基完畢，現(xiàn)在面對著漢趙二王為首的質(zhì)疑搗亂也是絕不害命，合著你們家打打鬧鬧，旁人一茬一茬的跟著遭殃沒命。
朱瞻基也知道胡善祥的不開心，于是拉著她手安慰，悄聲道，
“但是靖難平反快了，等到奴兒干都司的人都回來了，我就替你去尋故人，對了，要不要直接同若微說了，讓她幫咱們找？”
外面聲嘶力竭的女聲漸漸歸于平靜了，就像胡善祥的心也逐漸歸于平靜了，她抬眸笑了笑，
“其實我想過了，靖難平反勢必是個大事，哪怕不是為了找茬，漢趙二王連同不少靖難上位的將軍們也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此事可不是皇帝詔書發(fā)下去了就好用的，你說對不對？”胡善祥攥了攥朱瞻基的手，“孫姐姐是靖難遺孤的事兒是在外頭，如果查起，她必然更容易找到破綻。”
“你的意思是說，漢王會拿若微先發(fā)難，而不是你？”
胡善祥點點頭，
“我自小在宮中，咬死了也牽扯不出什么來，她一定牽扯的人更多，你說對不對？”
朱瞻基從不曾跟人說過此事，心知二叔哪里是牽扯更多，他甚至是圈養(yǎng)了那一伙人多年的背后黃爺啊，此事甚大，他直到此刻才意識到不妥，撫了撫懷中人焦急道，
“對，我去找若微一趟，你先好好休息！”
胡善祥點點頭，指了指遠處的一個掃地小太監(jiān)，大聲道，
“那個王富是個可憐的，我留下他在我這伺候了哦？”
朱瞻基一邊往外走一邊隨意的看了一眼，回頭道，
“你的人，你定奪就好?！?/p>
胡善祥微微一笑，把個暗樁走成明路，還真是輕松又愉快。
她終于能抬手遮了遮這惱人的光，低聲念著，
“都曬黑了?！?/p>
“胡善祥，你讓王富留下干嘛？”
“姑姑，這是太子首肯的，你今兒沒聽到嗎？”
“你？你既然已經(jīng)下好了注，還留下漢王的人做什么呢？”
胡善祥輕輕撥下耳飾，對著銅鏡一笑，
“我們只傳口訊，絕不會留紙面證據(jù)的，這點事，我還是懂得的?！?/p>
“我問你還跟漢王往來做什么？？？！你在玩火你知不知道？”
胡善祥回頭奇怪的盯著姑姑，奇怪的發(fā)問，
“他們朱家人要玩死彼此，我何苦給他們斷了路數(shù)？”
她猙獰的模樣氣走了姑姑，這不是第一次了，總有一天，連姑姑都不會原諒她了吧，但她不在意，她獨自一人一點一點的褪著臉上的妝，那些美好無暇的粉落了，才會呈現(xiàn)出一張還是稚嫩卻略顯病態(tài)的臉，
“如果不是他，姐姐可以和心愛的人逍遙一生的，你仗著自己是個王孫貴胄，斬斷旁人一生的幸福，你施舍的那點好，算什么好？”
胡善祥浸濕了帕子，一下一下的蹭著被他撫摸過的發(fā)，因為用力甚至薅下來一把一把的發(fā)絲，
“誰叫你們不殺漢王的，那就讓漢王來殺你們，你們再殺回去，”
胡善祥越說越覺得氣悶，悶到最后閉著眼睛似乎都想象起了他們朱家人遍地死尸的血腥模樣，她獨個兒站在他們的鮮血和硝煙之中，實在是高興的很，只是高興勁兒過了，眼前的景象竟又和小時候一樣，她似乎又看見了爹和娘的臉，那絕望而了無生息，瞪大了眼睛的死狀，實在駭人。
她哭著蹲下來，想要撫摸一下，卻不期然的突然變成了他的臉，
他滿臉是血的跟她笑著說，
“我不會讓你殉葬的?！?/p>
胡善祥吹滅了燈，逃難一般的鉆進被子里。
她這個太子妃的宮殿實在是太大了，大的都快放不滿她的仇恨了。
她懊惱的揪著頭發(fā)想，她今日分明沒有看清對她許下承諾的他的臉的。
他為什么要那樣的對她笑啊。
她分不清是夢里是現(xiàn)實里，只曉得自己只有哭個不停，才能沖刷掉他臉上的血。
“王富？王富？你給我滾回來！”
王富已經(jīng)出宮去傳信許久了，當然聽不到這披頭散發(fā)赤腳嚎叫的太子妃的半夜呼喚。
他只知道到漢王府傳遞的口訊內(nèi)容，只有三個字。
景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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