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時刻在腦海里盤旋,姐姐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問題。
那位徐斌哥哥,姐姐青梅竹馬,銘心刻骨的人,追隨著他們一道去了南京。
又在敵人的眼皮底下,假冒了太子,方便讓真太子朱瞻基,提前回了京城。
她不難想象,那兩個人這一路的糾結和決斷。
她曾問過姐姐,
“姐姐,他是個什么樣的人吶?”
“是個好人,鐵骨錚錚,為國為民的好人。”
這位建文舊臣,為了奴兒干都司幾萬人的生死,拋卻了心底對于感情最深的期盼,舍棄了或許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情感中,最重要的那一種。
“姐姐,你應該跟他走的,你是不是喜歡朱瞻基啊。”
“你要聽實話嗎?”
“要。”
“我想要跟徐斌哥哥出海,看盡世間的所有風景,但我知道,那只能是一個夢,不可能實現(xiàn)的夢。朱瞻基對我很好,從我見到他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對我很好。”
胡善祥給白毛閣大學士塞了一只大骨頭,白了個眼道,
“對你好就是好人呀?”
孫若微笑著探尋的看了看妹妹,半天不說話,惹得胡善祥打姐姐,
“你干嘛這樣看我呀!”
“聽說他對我好,你不高興了是不是?”
“怎么可能?誰對姐姐好,我都是真心感激的?!?/p>
“我也是?!?/p>
胡善祥躲過了姐姐認真的神色,領著狗走了,
“是什么是,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他對你也很好的,不是嗎?”
胡善祥有點惱怒亂彈琴的姐姐,站定了回頭不高興道,
“姐姐,你在說什么呀!”
對于朱瞻基,胡善祥有救命恩人的感激,有經(jīng)年相處多次幫攜的感恩,更有他對姐姐孫若微多方維護的感念,但這并不能代表他就不是朱家人了。
“我是說,誰真心救了我的妹妹,我也是真心感激的?!?/p>
胡善祥想起這段過往,她站在窗口摸著肚子,想著快報上的字眼,胡善祥說不清什么感覺,她知道現(xiàn)在更應該惦記一下,漢王手中的他們的生死,但其實她莫名其妙的想首先問姐姐一句,你感激他的方式就是為他生個孩子嗎?
胡善祥摸著肚中孩兒的輪廓,又在心中懊惱的罵起了自己。
有什么臉說姐姐呢?
一個多月過去了,整個大明朝的氣氛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
太子早已開始監(jiān)國,卻就是執(zhí)意操持先帝的葬禮,繁復到需要大半年之久,畢竟先帝在位時間才八個月,就連等待改元,都需要點時間的。
事情如預期的那樣,先是從京中傳出了朱棣遺詔的事情,緊接著宮中便放出了先帝殺二王的遺詔。兩份遺詔內(nèi)容簡直是針鋒相對??蓻]人敢去問真假。
畢竟都是瘋傳,都是口訊,誰也沒看到遺詔本詔,再說誰要看這玩意作甚呢?老朱家分不好家也不是第一次了,讓他們且鬧著去吧,故朝臣們皆是一副不想?yún)?zhàn),靜待好戲的樣子。
可什么都能等,孩子卻等不了了,胡善祥的肚子一點點大了起來之后,張皇后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有點陷入了子嗣癲狂,這也是為什么她在聽到孫若微被漢王扣下,本沒什么波動的,但在聽到孫若微懷孕以后,天長日久的擔心惦記,最近甚至一病不起了。
她握著胡善祥的手,半響說不出什么話來,胡善祥突然眼尖的發(fā)現(xiàn)了她鬢邊的一大撮白發(fā),
“您,”胡善祥知道一夜白頭的故事,更知道這位張皇后,曾經(jīng)的太子妃,趨利避害的本性,但她現(xiàn)下的病倒到底是為了自己的姐姐安危,胡善祥只能安慰道,
“別過于擔心了,其實”
“其實,漢王還蠻看重你的吧?”
這話問的胡善祥心一哆嗦,手也跟著后撤,卻被人捉住了,張皇后盯著她許久,末了笑了,
“老二派給你的活兒,說到底都是頂簡單的,既沒讓你偷東西,也沒讓你下點毒什么的,你知道為什么么?”
胡善祥笑笑,半點感激之情都沒有,覺得沒必要跟張皇后這樣通透的人藏拙,
“我如今這個身份,只要沾上了一點,若是今后狗急跳墻,清算起來,他贏了拿我祭旗,他輸了他拿我離間,總歸他是不會吃虧的,”
張皇后笑了,拍拍胡善祥的手,
“對,你若是像我婆母那樣,是個家世顯赫的女子,自然不用明白這個道理,”她微微笑了,滿是疲憊道,“可我明白,咱們市井小民家出來的閨女兒,想要在天家立住腳跟,總要有點真本事的?!彼沉撕葡橐谎?,“哪怕被人利用的本事,也是要有的?!?/p>
胡善祥有些無奈點點頭道,
“我還不是普通人家的閨女兒,”她仰臉一笑,“是罪臣之后?!?/p>
張皇后撫了撫這張越發(fā)美艷的眉眼,端詳了好一陣之后才問道,
“善祥,也不知道你懷的,是男是女?!?/p>
這一胎波折的緊,按照古法舊禮的種種說道,她都有生女的預兆,張皇后落寞的躺回去,輕輕念叨起了有的沒的,
“他連個孫兒還沒看到呢,我弟弟總闖禍,他最后一次站著數(shù)落人,罵的就是張克儉!他為了讓太子順利繼位,真是嘔心瀝血,連弒弟的名頭,都肯擔了。。?!?/p>
張皇后絮絮叨叨的說了許久,說她丈夫的好,說她丈夫的癡,說她丈夫的種種種種,落到最后,把聽得頭發(fā)昏的胡善祥嚇了一個機靈,
“咱們大家還沒到撕破臉皮的時候,兩廂觀望,現(xiàn)在誰都遲遲不敢真槍真刀的下場,”
“娘,你要說什么?”
“靖難遺孤里不乏門第高貴之后,你說景清景大人的女兒,若要留一個尊享榮華富貴,你認為該留誰好?”
“娘,”胡善祥顫抖著抬了抬臉,她輕輕撫了撫即將瓜熟蒂落的肚皮,突然什么都懂了,于是微微笑了,“那就留我姐姐吧?!?/p>
滿宮爪牙,滿城搜捕開始,查探了這么久還不能查出個端倪?那就不配做即將升格的張?zhí)罅恕?/p>
張皇后恢復了淡淡的冷靜,一如當初問想要入選秀女的女官胡善祥,可對她有什么有益之處時的樣子一樣冷漠道,
“時轉事移,現(xiàn)在奴兒干都司出身的靖難遺孤,都成香餑餑了,她到底是身家底子比你干凈些,更重要的是,”
胡善祥微微笑了接了口,
“更重要的是,她說不定能生個兒子?!?/p>
張皇后抬眼看了看她,悠悠的笑了,
“善祥啊,你不會恨我吧?”
胡善祥搖了搖頭,
“我去換回我姐姐之后,自不會茍活到漢王起兵之際,絕不會給他意圖羞辱到皇家的機會的。”
“你是說,你會自盡?”
胡善祥滿臉哀求道,
“只要我姐姐能坐上皇后之位,”
“好,我答應你?!?/p>
胡善祥很笨拙的站起身,她站在那不放心的輕聲問了一句,
“那太子知道這一切嗎?”
張皇后沒有睜眼,甚至翻了個身背對著她,輕聲隨意道,
“我認為不讓他知道比較好,你說呢?”
是日,胡善祥早產(chǎn),誕下一女,胡善祥依漢王很早以前的退路線路離開京城,哪怕監(jiān)國許久,漢趙二王在京中的勢力,依舊如此強悍。
朱瞻基面對著空無一人,徒留一女嬰啼哭的太子東宮,陷入了深深的迷惑。
聽聞出了皇后的寢宮,太子妃就早產(chǎn),然后在他這森嚴的皇宮里失了蹤影,朱瞻基當然去找自己的母親質(zhì)問發(fā)生了什么,
“不是你問我該怎么辦么?我看了許久了,”張皇后喚了足夠的宮人去照顧那剛出生的女嬰,“她這一胎就是個女孩兒,”
“女孩兒怎么了?”朱瞻基簡直氣的想撞墻,
張皇后冷漠的動了動嘴角,
“你是皇帝,你需要的是個兒子!”
朱瞻基毫不留情面的反諷道,
“兒子這種事,若是倒霉生出個我舅舅那樣的貨色,還不如不生!”
“你給我閉嘴!他是你舅舅,為了你這皇位出功出力,你怎么能這么說他?”
“我打個板兒把他供起來嗎?”朱瞻基根基不穩(wěn),現(xiàn)在還不愛說起外間他舅舅,這短短日子以來欺男霸女,占地斗毆的“光榮事跡”,只是平淡道,“娘只想著把若微救回來,覺得她一定會生個兒子?”
“就算不為了兒子,她是你的女人,還能不救嗎?”
“是這種救法嗎?救一個搭一個?娘,善祥事事都聽你的,你就是這么對她的?只因為她生了個女兒?”
張皇后搖搖頭,笑的意有所指道,
“到哪個山頭唱哪個山歌,現(xiàn)在我就選孫若微,你不然看看,你二叔選誰?”
朱瞻基氣的滿腦門子冒煙,他自己的媳婦兒,憑什么讓別人選來選去的。
可是一想到那兩個二貨姐妹情深的樣子,他就隱隱的胃疼,他想過,搞不好他真是夾在人家中間,最不受重視的那個。
若微喜歡誰,他心里明白,所以她才會這樣,善祥也有嗎?朱瞻基一想到這就不高興了,滿腔的憤怒無處發(fā)泄,便找了吳馨兒來逼問,逼問出一籮筐漢王如何給京中,宮中送奇珍異寶,調(diào)理藥方的故事。
漢王似乎把所有的鐵血柔情,都留給了影影綽綽的那一個人。
朱瞻基知道,這是挑釁,他也相信,這只是挑釁。
我用我姑姑換給我的命自盡?
我讓我的親生姐姐去當你老朱家的皇后?
您想什么吶?
我和我姐姐有一個人,看上去那么喜歡享受什么狗屁的榮華富貴嗎?
張皇后你忽悠我這么久,我忽悠忽悠你也應當吧?
畢竟我們姐妹,可是罪臣之后,罪臣之后的意思,你懂什么呀?
漢王那惡人,看著嚇人,可說幾句好聽的就基本上擺平了。
他們老朱家勢必要爭起來,那都是他們自己欲望和野心大,干旁人屁事。
胡善祥一路出宮有太后的人送著,出了宮又被漢王派來的人保護著,一路幾乎腳不離地,片風未沾,平平安安的就被送到了樂安城。
她一路都在想,等把姐姐和徐斌救出來之后,三個人一同跑路去哪兒比較好呢?
偶爾她也會想,那個奶團子如何了,只要閉上眼,停都停不下來的想。
給朱家人當娘,她有時候睡著睡著都會笑醒,然后笑話自己這算什么報仇的精神勝利法。
也不知道,她生出來的那個小小的朱家人兒,叫什么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