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被養(yǎng)在樂安附近的一處宅子里,活的跟個女皇上似的,偶爾還找那牢號里蹲著的孫若微去聊天,完全看不到一絲階下囚的意思,最近還成功把偶爾變成了隨時。
趙王快要氣死了,樂安待不下去了,整天叫著要回自己封地先生兩天悶氣去,他二哥笑瞇瞇的也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就一邊穩(wěn)著他一邊縱著那個活奶奶,趙王覺得自己造反沒死,為了造反做準備的這顆心,快死了。
“姐姐,”
胡善祥皺眉望著孫若微這如羅的大肚子,想了想她撐著這么大個肚子,也是真的跑不到哪兒去的,
一般她們姐妹相見的時候,也總是把牢里的徐斌也撈出來放放風,近來漢王似乎心情特別好,連這個要求一般都是答應的,胡善祥便每次都把人叫來,眼看著姐姐同徐斌也并不特別熱絡的樣子,胡善祥心中疑惑,在姐姐因為懷孕,陷入孕婦難免的白日昏睡后,同徐斌沒話找話道,
“徐大人的胡子好長呀。”
徐斌捋了捋,不知道該接什么,腦子一抽來了一句,
“太子妃的頭發(fā)也好長呀?!?/p>
成為軟禁之人,雖然并沒有什么苛待,但胡善祥自覺體面不比之前,于是一邊為了自己個兒舒服一邊也是為了麻痹敵人,便整日披頭散發(fā),故作幾分階下囚的樣子,不過被那跋扈的趙王罵過她,說莫要搞這種橋段了,可惜胡善祥覺得他說話和放屁沒什么區(qū)別,于是也就完全不聽了。
只是眼下這事竟這么被徐斌感嘆起來,倒是徒生起尷尬了,
兩個不會聊天的人,可真是累壞了彼此。
胡善祥有點懊惱的細細想,徐斌似乎是第一個她接觸過的外面的男人,她便悲嘆,她竟然連一個正經(jīng)的不姓朱的男人,都不認識,于是雖然難受,可也還是每次都要找徐斌說話,她非要看看,姐姐到底喜歡這個人什么才行。
日子久了,硬聊只能聊他們都認識的人,孫若微偶爾是會醒過來的,她對徐斌跟妹子說自己年幼的搗蛋往事很不滿,而且現(xiàn)在懷孕了,她脾氣變得小孩氣起來,真生了氣許久都哄不好,于是乎他們便不聊了,最后話題便只能聊朱瞻基,漸漸的,胡善祥一邊了解著徐斌,竟一邊也把那個混世魔王是如何強搶了姐姐的故事,從徐斌的嘴里又拼齊了模樣,
“切,他怎么能這樣?”
“他所處的位置決定了他需要撈取政治資本,靖難遺孤就是他爺爺心中的一塊疤,好不了,也忘不掉,連漢王都知道早早下注,他堂堂太孫,會第一時間選擇深入了解,是很合理的。”
雨下的淅淅瀝瀝,胡善祥歪頭看著屋檐下看雨的徐斌,心說這人真是實在,卻見他又自嘲的笑了,
“孫大叔說了,我們連姓名都不能放在太陽底下,就算那時堅持,我能給若微什么樣的人生呢,我讀圣賢書是為抱負,我被滅九族是該報仇,我需要做的事,可太多太多了,又恰恰都是彼此矛盾的事,我已經(jīng)很是困惑了,所以,我沒辦法把一生糾纏在無解的兒女情長里?!?/p>
胡善祥非常難以理解的禮貌性笑了笑,心中覺得自己爹那種人的出處找到了,原來姐姐的冷淡,也未嘗不是一種沒有辦法的心寒,只能說是一種自我保護罷了,這世上唯有親人能感同身受的那種微妙,她微妙的察覺到了,
“徐斌哥哥,你難道就不想帶我姐姐走嗎?”
“已經(jīng)不能了,不是嗎?”
“徐斌哥哥,想和能是兩碼事,你只要說你想不想就成了?!?/p>
“我想不想,還重要嗎?”
胡善祥突然拋棄了帶著徐斌一同逃跑的想法,這些男人們,明明就做不成什么,卻連想都不敢想,她這種有棗沒棗打一桿子就跑的人,是實在理解不了的,而后跟著姐姐兩個人的時候,姐姐也有些頹廢的笑著罵她,
“你自己敢想敢干,何必還要拉著我們?”
“我?”胡善祥皺著眉頭有點不滿,“你們這幅喪家之犬的樣式,怎么回事啦?”
孫若微實在是不愿陪著妹妹聊天真了,笑著問道,
“朱家人內(nèi)斗,又把我們卷了進來,現(xiàn)在我們姐妹就是漢王手中的人質(zhì),你難道還不明白嗎?”
“我不是跟你說過,漢王不會對我怎么樣的嘛?要不你看,咱們怎么會過得這么順遂?”
孫若微扶著懷中孩兒,冷靜的問道,
“你是要帶著我,一同投了漢王嗎?”
胡善祥偶爾會猶疑,難不成是自己說落了什么,于是又細細解釋道,
“不是呀,咱們是要逃走的呀,對漢王來說,你這孩子,不比咱們重要多了?太后要他,漢王也要他,讓他們搶咯!”
孫若微笑了笑,實在是忍不得了,最后淡淡道,
“你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他爹身邊,讓我的孩子來當人質(zhì),這話說出來,你能告訴我,你怎么想的呢?”
胡善祥被說的一愣,氣得反駁,
“孫若微,你被漢王捉到,是你自己為朱瞻基殿后導致的,你以為他真的會來救你?而且他越救你,漢王越不會放了你,這一局本來就是死路,是我趕來救你,你卻還要跟我計較這些?這些算什么?這些都是朱家人的孩子,不是嗎?”
“你只是想逃走?!?/p>
“我想跟你一起走啊?!?/p>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變成人質(zhì)!”
胡善祥頭痛的看著她執(zhí)拗的姐姐,
“你是有多愛朱瞻基?。俊?/p>
“你是有多愛你自己???”
姐妹倆的談話不歡而散,互相沒法理解,有時候人的私心,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孫若微現(xiàn)在不是一個人,她在是誰的姐姐之前,還是誰的娘親,這種塵世間的難以割舍,便是與從小在宮中長大的胡善祥之間,最無法互相理解的事情,但直到孩兒呱呱墜地的時候,胡善祥才發(fā)覺了自己的私心,因為她生了一個女孩兒,她確信那個女孩兒不會被卷入到任何紛爭里,所以她才會這么放心大膽的跑,然而被賦予眾望的孫若微,竟然也生了個女孩兒,姐妹倆兩兩對望,而后被一同塞去了樂安的天牢里。
她們沒用處了,連當人質(zhì),都不夠分量了。
胡善祥站在稍好一些的牢頭,對著外面的漢王問,
“你關我做什么?”
“我不關你,讓你跑嗎?”
胡善祥翻了個白眼,唯恐纖塵沾染了自己的發(fā)絲兒,到了這兒倒是挽起了發(fā)髻,
“你去京城打仗啊,干嘛關我啊?!?/p>
漢王吹了吹手上的灰,笑著道,
“我大嫂既然指名道姓的要救了她兒子一命的大功臣孫若微,我也沒道理非扣著,你知道嗎,這女娃當年就是我花錢養(yǎng)大的,現(xiàn)如今這么受婆家重視,我也欣慰啊?!?/p>
胡善祥抖著嘴角,心說你這種天字號瞎子就別在我面前賣弄了,漢王笑了,伸手過來,撫了撫她臉側(cè),似乎還挺意猶未盡的模樣道,
“朱瞻基就在城外,老子扣下你,也一樣的,”漢王似乎很惱怒的解釋道,“孫若微生的那娃娃,哭起來煩死了,把他們送走,很清靜?!?/p>
“你不會以為,我還有什么利用價值吧?”
“男人啊,救不救老婆,全在良心,但是,”漢王神秘的笑了,伸手把她的發(fā)簪拆了,一頭如瀑的青絲傾瀉而下,“一個逃跑的正妻,殺不殺,可全在本能,老朱家的良心,我自己都不信,本能?我倒是信。”
“你覺得他是跑來殺我的?”胡善祥莫名其妙的指著自己,
“好地方你也呆夠了,是該待在這,冷靜冷靜了?!?/p>
原來漢王的心意與縱容,這么讓人危險呢。
“徐斌哥哥,你們一路從南京過來,樂安附近的疫情,是真的么?”
“是真的?!?/p>
胡善祥從一開始就準備等放松了守備,跑去疫區(qū)搏個生死的,不然怎么跑啊,難道真的爬上漢王的床求他么?想想都惡寒的緊,她可是在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時間里,時刻攥著一把剪刀過日子的。
“哪里會有守備放松的時候?”徐斌無語的反駁胡善祥,
“趙王,趙王只要有機會,就總有按奈不住的時候吧。”
胡善祥的計謀果然得逞,她微笑著從天牢里被提溜出來,
“哼,可惜就剩下個你,但也就你最討厭!你騙得過我二哥,騙得過我侄子,你可騙不過我!”
她毫不意外的扔去了疫區(qū),她掩嘴捂著口鼻,快步往這已經(jīng)被封鎖的疫區(qū)村落里深處走去,以免自己的笑聲和笑容,被趙王的人聽到。
我胡善祥的命,從來都是跟天斗來的!
姐姐去做皇后,應該也不錯,胡善祥想了想,甩甩頭心中想著,又是個閨女,張皇后恐怕不滿意了吧。
疫區(qū)并沒有那么恐怖,這只是個傳染了時疫的小村莊,因為守在樂安邊上,又因為奪位之戰(zhàn)一觸即發(fā),周邊官署的衙門就跟死光了一樣,沒了動靜,搞得圍村等死這出人間管理絕技,才顯得多少有些矚目。
可平常人的生死哪里那么重要了,分明只有一兩個人中了癥狀,封住以后變成了一二十人,且缺醫(yī)少藥,只能等死,村中的婦孺,病癥較輕的人,只能一鍋鍋的燒著熱水,劈柴燒,砍樹燒,推了房子燒,天不救,人得自救,喝熱水,喝很多很多的熱水,殺雞宰羊,把能吃的都吃掉。
這里甚至看上去不是疫區(qū),甚至有那么一絲絲末日狂歡的意思。
一個已經(jīng)撐過來的老者笑瞇瞇的遞了一碗熱水,給胡善祥喝,問她,
“你是誰啊,從哪兒來啊?!?/p>
“我叫景蔓茵,上京路上走錯了,出不去了?!?/p>
周圍淳樸的村里人說不出什么來,只能用一碗碗熱水表達著對她的歉疚,末了嘆口氣,反正快死了,反正新皇未登基,來上一句,
“天下無主,生靈涂炭!”
胡善祥笑笑,跟著人們一起該干嘛干嘛。
樂安的疫區(qū)跟樂安的守城在兩個方向,兵家最忌顧此失彼,先救人,后圍城,多少人站在順天府拍大腿,老臣們不少言之鑿鑿的說這位新帝,還沒繼位,就要歸西。
胡善祥躲在歡呼的人群后頭,看著圍住的村落,木柵欄的那頭站著宛如天兵天將的大明士兵,他們帶來了米糧,帶來了油水,還帶來了醫(yī)者。
任何時候,人都是脆弱的,任何時候,人又都是堅強的。
胡善祥扶著本已倒不上氣來的村民大嫂,握著她顫抖的手,任憑她的淚滴落在自己手上。
就像雨水,滴落在徐斌額頭,他笑著跟她說的,
“朱瞻基有明君之相,我不是不想報仇,我也不是不想跟他爭,我只是想為天下蒼生,博一回生死,挽一回大義?!?/p>
“他有那么好嗎?”
“你說呢?”
整個村莊的人,虛弱的病人,對著柵欄那頭山呼萬歲,在他還沒有發(fā)動圍堵他叔叔的血戰(zhàn)之前,在他還沒有登上他的龍位之前,他就已經(jīng)贏得了民心,而民心這種東西,就是世上是最快的“時疫”。
沾染了輕微時疫的胡善祥,倔強的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蹲了起來,揪著頭發(fā)想,我又逃不走了,真是嗶了狗了。
迷迷糊糊的胡善祥被人抬著問,
“景姑娘,你還有沒有親人啊?!?/p>
“我還有個姐姐?!焙葡槊悦院南胫毂蟮哪切┦持疅o味的的對話,眼前卻突然浮現(xiàn)了爹爹的樣子,她突然噗嗤一下笑出聲來,徐斌的胡子還有徐斌這個人,終于和爹爹的模樣,全對上了,于是她自己在那念叨著,“姐姐,原來你戀父呀?!?/p>
爹爹清正廉潔,滿腔熱血,如果他能遇上朱瞻基,那該有多好啊。
誰不愛自己的父親呢。
胡善祥一邊笑一邊哭,人家被她嚇傻了,問她怎么了,
她點點頭,瞇開眼,對著那群照顧了他們,他們也會回以照顧的人們笑著道,
“得救了,皇上來了,咱們得救了?!?/p>
總想著與天斗的胡善祥第一次發(fā)現(xiàn),朱瞻基是天,是萬民的天,是爹爹和徐斌這樣的人希望的天,是她自己捉摸了一番,大概能斗贏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