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逢渙王國建國兩百年元日慶,戎海海神勻冭君領(lǐng)著白月華尊姬連玥來渙王國游玩。比起面容已是中年的勻冭君,姬連玥還是個翩翩少年郎,跟在勻冭君身邊看上去就像他的兒子。姬連玥自嘲自己在姬太襄的四十多個兒子當(dāng)中脫穎而出是因?yàn)槔系耆阉?,他的身份族里也沒登記,他在凡間反而生得心智健全,百年間游歷各地沒病沒災(zāi),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正因?yàn)殚L相太過年輕與實(shí)際年齡嚴(yán)重不符被人調(diào)查。運(yùn)氣好的他順利躲過姬氏神族腥風(fēng)血雨的內(nèi)斗,樂得當(dāng)一個傀儡族長。只是可憐了姬太襄那些有凡人血統(tǒng)的孫輩,被無辜牽連紛紛丟了性命。
“你隨和好說話,又不愛管族里的事,奉你為主,他們才能繼續(xù)肆無忌憚地?fù)坪锰?,”勻冭君嗤笑道,“如今論?shí)力,除了你們就是上官家,還有姜氏,沈氏……唉有錢的神明真好,不像我必須給主神家沖鋒陷陣,上面一句話我就得賣命。”
“誰不知如今玄天家最仰仗勻冭君戰(zhàn)力,飛黃騰達(dá)指日可待呀。”姬連玥比勻冭君個子矮半個頭,故意往勻冭君肩膀上靠了靠,說話語氣帶著埋怨,“旁人不說我也知道,玄天家雖忌憚我家勢力,卻瞧不起我。莫說天帝只是看在我祖宗的面子上讓我在流光君下面領(lǐng)了份閑差,可一向好脾氣的流光君總是訓(xùn)我,說我這不對那不可。去年流光君大戰(zhàn)飛天兕得勝,還平了未摩洲的拔氏叛亂,破格被大家尊為上君。天帝對他大為贊賞,還說要退位傳位給他,結(jié)果流光君斷然拒絕,說他資歷不足還需繼續(xù)磨練。拒絕是拒絕了,可他那大神架子如今端得愈加厲害,對我要求也越來越嚴(yán)。哎喲,我在神域那是孤立無援,小弟我往后可還指望大哥你幫襯哇!”
“說句犯忌諱的話,天帝面善心狠,我跟了他多年知道他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如今的天界不是過去的天界,天神也不是過去的神明,這幫神族的事情我是看不懂。你比我強(qiáng)多了,我雖是白琺水域一名大將,在天界什么時候有過優(yōu)待?哼,白琺水域誰不知道,每次賣命出力的是我戎海戰(zhàn)士們,可哪次論功行賞不寵著瓏海顯族?!?/p>
“哎呀,顯族畢竟是風(fēng)家內(nèi)臣,又是龍中貴族……”
“龍?jiān)趺戳?,上一次魔族之?zhàn),龍不也有幾支幫著魔界打天界嗎!”勻冭君滿臉寫著不服,情緒激動地高聲道,“哎,所以啊,像我這樣不得志的人才更要及時行樂,主子不待見我,我更不能虧待自己。渙地我熟,趙勛這廝別的不說,酒量跟眼光都不錯,這些年沒少搜羅美人,哥帶你好好玩玩?!?/p>
“風(fēng)月之事,自然還得向勻冭君多學(xué)習(xí)?!奔нB玥頓時精神百倍,方才的懊惱一掃而光,“全仰仗您指點(diǎn)!”
正巧這時一行身著繡飛鷺淺茶色公服,頭戴白玉花簪的女文官經(jīng)過,勻冭君瞧見她們,頓時來了主意。
“哼,瞧好咧,哥能文能武,”勻冭君神采奕奕,指著那幾名女官說,“什么樣的仗都敢打,什么樣的女人都能駕馭,你好好看著?!?/p>
勻冭君跟白月華尊在渙王國享受著免費(fèi)的吃喝玩樂,二人在渙王國逍遙快活不知不覺已有月余。姬連玥身居閑職,明著是替上司來祝賀實(shí)則是自己來游樂,而勻冭君不同。魔族突然入侵瓏海,天界發(fā)來一紙調(diào)令命他去協(xié)助他的對頭瓏海顯族抗擊魔族,他心里不樂意也只能老老實(shí)實(shí)遵命。臨走前,勻冭君與渙王國王子趙珺渙告別,并表示了他依依不舍又不好意思賴著不走的矛盾心情。
“渙王國不愧為寶地,這個……不僅采集各地珍寶,讓我等一飽各色風(fēng)情,呃……可惜我有重任在身,不能久留。這些日子叨擾了,多謝款待?!?/p>
“神君客氣,”渙微微點(diǎn)頭,語氣平緩,“您是白琺水域大將,天帝點(diǎn)您去支援顯族正是因?yàn)樾湃文@回立功之后必定高升?!?/p>
“哈,借您吉言。對了,有個不情之請,”勻冭君壓低聲音,“想討個佳人。”
“竟然有勻冭君看中的人,”渙佯裝不知道實(shí)情,實(shí)則心中有數(shù),“不知是哪位佳人如此幸運(yùn)?!?/p>
“宗文館的女文書,覃吟?!?/p>
渙一聽故作神色緊張,勻冭君見渙變了臉色也跟著緊張起來。
“怎么,有何不妥?”
“不瞞神君,覃吟原是玳須國人,若將她帶回神域……恐遭非議?!?/p>
“什么,玳須國?”勻冭君額上沁出冷汗,“玳須國不是……還有活口?”
“怪我一時心軟,當(dāng)初見幼女可憐便留她性命,”渙故作滿臉懊悔,“她是國主私生女?!?/p>
勻冭君面色蒼白,嘴唇顫抖地說不出話。渙見他臉色不對勁,忙轉(zhuǎn)變態(tài)度。
“勻冭君莫要為難,覃吟身份特殊,若現(xiàn)在直接帶回神域恐怕不妥。不如讓她暫留渙王國,待勻冭君處理完公務(wù),安排妥當(dāng)后再回來接她。”
“好,好,多謝渙王子,那……告辭?!?/p>
勻冭君轉(zhuǎn)身小跑著倉皇離去,慌慌張張的姿態(tài)跑出了一去不返的架勢。渙看勻冭君的臉色便知事有蹊蹺,于是囑咐人專門照看覃吟。果然,派去的人回話說覃吟已有身孕。十日后,瓏海傳來戰(zhàn)報,魔族大軍進(jìn)攻顯族雙方惡戰(zhàn),勻冭君與那萬名瓏海顯族一同沉入海底深淵。瓏海上空被毒霧籠罩,魔族將瓏海變成了死海。
也正是這一年,駐守邊界的瞭官宗瑭發(fā)現(xiàn)有一異物從天界落入渙王國國境,一道白光掠過便直接落入清海深處,當(dāng)即傳信給都城東呈。趙勛收到信報卻不以為然,此時他的心思都在如何開疆拓土上,畢竟東北的厷郄族,西南的混居地仍舊混亂。王后卻十分警覺,天界為流光君慶生辦了個小型的壽宴,她自天界返回便聽說有不明物體從天界墜入渙王國的邊界海清海,頓覺情況不妙。
“天界不知出了什么事,我回來前聽說天帝突然秘密軟禁了流光君,”王后凌媛不安地對國主趙勛說,“落入清海里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宗瑭說那物落入清海深處,清海的力量已將其鎮(zhèn)壓,”趙勛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法術(shù)在墻上投出的巨幅地圖,甚至沒偏過頭看王后一眼,“若真是臟東西,清海也能將其凈化,不必?fù)?dān)心?!?/p>
“還是命人細(xì)細(xì)查探……”
“這事已經(jīng)交代宗瑭去辦,”趙勛打斷凌媛的話,眼睛仍盯著地圖,“王后還有什么事嗎?”
王后是合巫出身,天性敏感的她認(rèn)為墜入清海的不明物體與流光君被軟禁有關(guān),自此她便特別關(guān)注清海邊界發(fā)生的事。然而自那以后清海一直風(fēng)平浪靜,沒有發(fā)生任何異常事件,而后宗瑭的傳信里唯一引起王后留意的,是那個被趙勛以賜婚的名義嫁去邊境的宗文館女官覃吟。覃吟嫁給了一個因?yàn)^職罪被流放到清海邊上嘉婁族聚居地為奴,被罰世代守界的舊臣,當(dāng)初還是渙親自將覃吟送出都城東呈。覃吟生下一個兒子,因?yàn)轲B(yǎng)父是奴仆身份,所以沒有冠養(yǎng)父姓只是取名為海。因覃吟的特殊血脈,之后渙仍時常關(guān)照海,而海也對渙十分敬重。
歲月流轉(zhuǎn),又到了花開的時節(jié)。這天一群少年在清海邊嬉笑玩耍,玩鬧間最年長的一個灰棕色卷發(fā)男孩突然向眾人提起一件自稱是驚天大秘密的事。
“聽我媽說,清海里的水之所以像甘泉一樣甜,是因?yàn)榍搴5暮K翘焐竦亩髻n。我媽還說,凡間的海水不好,不像清海的水是貨真價實(shí)的神水,和凡間又咸又苦的海水不一樣。我媽還說,清海里關(guān)著一個怪物。那怪物從前殺了好多人,是偉大的天神和我們賢明的國主聯(lián)手將它關(guān)進(jìn)了大鐵籠里??赡枪治镞€是很猖狂,于是,咱們這的宗瑭大人就請巫族大巫師將它封印在清海的最深處,任誰也不能再將它弄出來……這將怪物放進(jìn)清海里的艱巨任務(wù),還是我爸爸完成的呢!”
其他少年都跟著拍手稱好,唯獨(dú)一個長著一頭黑發(fā)的男孩不以為然。
“既然是誰也到不了的最深處,那你爸爸又怎么能到那里放怪物呢?”
高聲說話的黑發(fā)男孩就是覃吟的兒子,海。海不像嘉婁族人一頭灰棕色卷發(fā),他樣貌長得像覃吟,天生一雙黑亮的眸子。因時常跟當(dāng)?shù)丶螉渥鍧O民一同出海,一身膚色曬得健康,但身材與嘉婁族人不一樣,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這……除了我爸,誰也到不了!”最年長的那個男孩驕傲地昂了昂頭。
“我不信,”黑發(fā)男孩淡定地說,“你爸的水性還不如我爸呢?!?/p>
“你說什么!”
眼看著兩個相互不服的人就要打起來,其他人忙上前把他們各自拉開。
“走著瞧!”
年長的男孩憤怒地指著海,邊揮拳邊氣沖沖地離開,其他人也跟著他一走了之,剩下海一個人坐在清海邊的大榕樹下無聊地發(fā)呆。
“有什么了不起……”海嘴里叼著一節(jié)樹枝,忿忿不平道,“……我把那個怪物撈上來給你們看!”
年輕人有百分之兩百的勇氣,想到什么說什么,說到就要做到。海縱身一躍,跳入清海藍(lán)綠色的海水中。清海的海水清澈透明且異常寒冷,海剛跳進(jìn)海水內(nèi)幾秒鐘即感覺渾身逐漸冰冷,四肢活動也困難很多。深海忽然出現(xiàn)一道巨大的推力將他往回推,可為了能親眼目睹怪物的模樣,他依舊倔強(qiáng)地往深海游去。
終于,他的雙腳踩在了海底軟綿綿的白色沙地上,一番四下尋望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被長長的墨綠色海草纏繞著,外觀像是花苞還在瑩瑩閃光的東西。難道這就是他們說的怪物?他滿腹狐疑,腦袋里還沒想明白,手已經(jīng)先伸出去撥開那些纏繞花苞的海草,而他這沖花苞一伸手的動作,包裹花苞的亮光一陣劇烈閃爍,似是什么法術(shù)還是結(jié)界被觸動,花苞將他彈出去十幾米遠(yuǎn)。然而他不甘心,渾身都在因寒冷與害怕發(fā)抖,即使這樣他還是游回去拿到了那個花苞,之后將它帶出清海。
“噓……累死了……剛才是怎么回事……唔,對了,”海渾身濕漉漉地攤倒在大榕樹下呼吸著新鮮空氣,手里還緊握著那個花苞猛地又坐起來,“……這是什么花?”
眼前這個白色花苞估計是因?yàn)樵谇搴@锱萏?,莖葉已經(jīng)全部爛盡,唯獨(dú)花瓣仍完好似是剛從枝頭摘下。令海奇怪的是,花苞上裹著一張未被海水浸濕的紙條,紙條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
“什么呀!”海撕下那張寫滿奇怪符號的紙條,端著花苞左看右看也沒看出個究竟,“這干什么用的?真是奇怪……??!”
花苞的縫隙里透出耀眼藍(lán)光,一會兒工夫后花苞開花,花瓣卷起露出嫩綠的雌雄花蕊,那花發(fā)出的藍(lán)光也隨之更加耀眼。海嚇得手一抖,慌忙將花扔出去兩米遠(yuǎn)。白花落地現(xiàn)出一個人型虛影——那是個身體半透明的女孩,額上眉心處有一道猙獰的烙印,夕陽斜照下烙印閃著古銅色的微光。她用自己那雙淺金色的眼睛驚恐地瞪著救她上來的這個人,毫無血色的嘴唇微微顫抖。她那雙纖細(xì)美麗的手抓緊身邊的幾根野草,好像是那些草救了她的命。海見她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長裙,赤著的一雙腳同她身上其他地方一樣毫無血色,下意識想給她找件衣服,但是他自己也只有一件濕透的衣服貼在自己身上,于是一時間手忙腳亂不知該怎么辦,他兩步走過去扶住女孩的肩。
“你沒事吧!”
海沒料到自己竟能直接觸碰到眼前這個半透明的女孩,而被海雙手接觸后的女孩一雙淺金色瞳孔瞬間變成同海一樣的黑眼珠,身形也更似人類。她變成了一個同海一樣年紀(jì)的少女,皮膚逐漸浮起血色不再是半透明的樣子。
“……唔……”女孩縮緊身體,身體微微顫抖,“……不……”
“你很冷?”海瞪大眼睛,一副手足無措干著急的模樣。
“……疼……”女孩猛地?fù)u搖頭,“……不……”
“是這傷疤嗎?你這傷疤好像……是烙……”
海的動作比腦子快,他伸手觸到女孩額上的烙印,本就虛弱地坐不穩(wěn)的女孩嚇得搖搖晃晃伸手推開往她臉上湊的這個冒失鬼。
“我叫海,你呢?”海仍舊一個勁兒上前,湊近那女孩的臉笑笑說,“唉,一開始我還以為你是多可怕的怪物呢,沒想到,怪物原來長這么漂亮!呵呵!”
“海?”女孩偏了偏頭,迷惑地望著眼前這個愣頭青。
“你看起來比我小,應(yīng)該叫我哥哥?!?/p>
“什么?”女孩臉上顯出疑惑。
“你叫什么?”海饒有興致地問。
“我……我……”女孩愣了一會兒后說,“……不知道?!?/p>
“不知道?怎么可能?”海樂呵呵地笑著,“是不想告訴我吧!哎,你怎么住在花里???為什么他們說你是怪物呢?”
“怪物?”女孩臉上掠過一絲警覺。
“別怕,我保護(hù)你!”海見她一臉警惕,討好般地咧嘴笑道,“我?guī)闳ノ壹?,以后你就是我妹……?/p>
“不?!迸⒗淅涞赝鲁鲆粋€字。
“給你換身衣服,再吃點(diǎn)東西……”
“胡說?!?/p>
“我認(rèn)真的吶,你別那么兇。你這張那么可愛的臉,要笑?!?/p>
“不?!?/p>
“是嗎?那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海似乎愈加興奮,一副自信滿滿的神態(tài),“我們這的小漁村里有一個老奶奶,她的耳朵不太好使,經(jīng)常聽不清別人說的話。有一次我和老爹跟村里人收工回家在路上碰見她,她問我今天我打了多少筐魚,我說有幾筐魚,她說不吉利,我又問為什么,她說,‘七’不吉利。哦,‘七’在我們這兒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因?yàn)閿?shù)年前我們的軍隊(duì)曾被妖魔打敗,還割出了好大一片土地,而那一天是七月初七。哈哈哈!”
女孩沉默地看著他,沒有露出一絲笑容。
“哎呀,我就知道,”海失望地?fù)项^,“我說笑話,別人從來不笑的。是不是真的不好笑?。俊?/p>
女孩依舊沉默,海把頭發(fā)都要撓掉了也不知道怎么辦,左右看看沒人,于是伸手抓住女孩的兩個手腕,要拉坐在地上的女孩起來,然而他發(fā)現(xiàn)女孩站不起來。
“你腿軟嗎,還是……”海注意到了女孩額上的烙印,“……是因?yàn)檫@個烙印嗎?”
女孩蒼白的雙唇緊閉,不言不語偏過頭。海下意識別過她的臉在她額上的烙印上輕吻了一下。只是一瞬間,似乎連周遭的空氣都變暖許多,女孩周身有淺淺的浮光掠過,微光波浪般地傳向四面八方。夕陽沉入清海,最后一線陽光消失時一并帶走了女孩額上的烙印,女孩眨眨眼睛,扶住海的雙臂站了起來。
“神明?”女孩望著海的臉出神,“你是?”
“我媽媽說,愛能消除所有痛苦,”海臉上露出憨笑,“不好意思哈,我就是……”
“大膽!竟敢擅闖禁區(qū)!”
海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一群侍衛(wèi)給綁了個結(jié)實(shí),還被按住頭跪在地上。一個身著華麗長袍,表情嚴(yán)肅的女人突然出現(xiàn),她的身后還跟著幾十個侍衛(wèi)。她戴著面紗,??床磺逅哪?,但那個女人似乎對他身邊的女孩十分感興趣,徑自走過來牽住了那個女孩。
“來,過來我這,”女人沖女孩溫和地笑道,甚至張開雙臂摟住她,“北極星把你帶到我們身邊,渙王國從此必定更加繁榮。別害怕,我不讓他們傷害你??蓱z的孩子,同我回去吧!”
“回去?”女孩不解地望著王后。
“回宮?!?/p>
“此物乃大巫師施舊術(shù)借靈氣化形,身軀本就是虛幻之像?!?/p>
王宮內(nèi),國巫求見渙。清海邊上的海解除烙印時產(chǎn)生的微光甚至傳到了王宮,被國巫捕捉到,他慌忙來向渙王子報告。
“母后一直很在意,”渙面露難色,“她說從未見過此等靈物,定要好好保留。你也知道,她出身合巫,從來就愛研究先天靈物,奇珍異獸,為此都不顧我父王反對親自守在那清海邊上多年,我不想掃她的興?!?/p>
“渙王子,王后不是為了她自己,她是為你而去。王后想借用那物為你補(bǔ)充因征戰(zhàn)損耗的力量,此舉萬萬不可??!若被天界知曉,這……”國巫面色煞白,說話聲音漸小,“……此物分明就是天界丟失的靈者,不知何故自天界墜入我國境內(nèi),被清海阻攔未直接落入凡間,不如還是將其重新封入清?!?/p>
“不必,”渙見國巫話說得如此直白,面露不悅,語氣堅(jiān)決地回應(yīng),“此物既然落入渙王國,定是與我有緣。一切還是等母后回來再做定奪?!?/p>
王后一行當(dāng)天便乘轅車返回渙王國都城東呈。剛化形的靈者腦袋空空,一路上沉默著雙目茫然地望著車窗外。但這并不影響王后的興致,王后給靈者起了個名字,灼,還讓身邊女官給她換上得體的常服。待渙在王宮內(nèi)一處僻靜院子見到灼時,她一身備選女媛穿的茜色常服,梳著矮髻站在院內(nèi)的小石子路上,身上帶有宮中女官都有的淡淡脂粉氣。渙望著灼僵在原地,他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處置這個靈物。比起玳須國人那點(diǎn)弒神之力,靈者是能瞬間將天神化作虛無的怪物。
“哥哥。”
渙尚在腦內(nèi)緊張地思考該怎么做,灼回頭沖他如此一聲輕喚,渙的腦袋立刻轉(zhuǎn)不動了。他呆愣片刻,隨后上前幾步伸手撫了撫灼的頭頂。
“好?!?/p>
渙欣然接受了這個稱呼,而灼也不似傳聞中的靈者那樣渾身殺氣。恰恰相反,被海喚醒的靈者與普通少女并無兩樣,甚至較常人略顯笨拙遲鈍。渙向她簡單地自我介紹,她也只是眨眨眼,面無表情地望著渙。
灼住的院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身長五寸,胸羽一抹白,尾羽灰白相間的竹翎鳥。最初的一年,灼每日時常徘徊在半夢半醒間。院子里沒有住其他人,唯有那三五成群落在枝頭的竹翎鳥時不時傳來幾聲鳥鳴,灼便時常坐在院子里望著那些鳥,一整天不說一句話。
唯有渙偶爾來的時候,她便與渙說上一兩句話,再由渙帶著她像孩童般學(xué)著讀書認(rèn)字。灼吃東西偶爾才吃一口,身體也不見長,為此,渙特意將自己宮里一個心細(xì)的宮人調(diào)過去照顧她的起居。灼卻不太搭理那個宮人,沒過多久找了個由頭打發(fā)她走,之后仍舊是每天自顧自地望著鳥兒發(fā)呆,要么就捧著渙給她的書看。
“為什么國主給你起名也叫渙呢?”
灼從未害怕過渙,甚至在灼的意識中她與渙是平等的,所以說話時也毫不顧忌。
“我自出生起就被父王將心神與國之寶器同鎖,父王的意思是讓我與渙王國共存亡,”渙淡聲說,“也是為了向天帝表明忠心,絕不背叛。”
“海也不是叛國,他只是一時糊涂誤闖禁地。”
灼曾問渙為什么海要被關(guān)入牢中,渙只說因?yàn)楹K疥J清海海域禁地,觸犯律法,視同叛國,于是判了無期。灼說若不是海闖入清海,她也不會被撈上岸。為什么海要被關(guān)起來,而她卻在這里安然無恙。
“放心,等我成為國主,一定想辦法為他減刑?!睖o如此說道。
直到第二年花開時節(jié),灼的話漸漸多起來,每天定時吃兩頓,生活上也能自主料理自己,行為舉止與常人無異。這日院子里落了只體型足有三只竹翎鳥大小,茶棕色羽毛的曦霞鳥。這只鳥頭上有幾縷藍(lán)紫色羽毛,尾羽有幾絲紅色——是只雄鳥,撲騰幾下翅膀落在院中矮樹上,瞪著漆黑的眼珠時不時看向灼站的方向。
院子里幾株新種的矮樹不足半米高,葉片形似卷柏長著金色嫩芽,幾處枝頭還開著淡紫色的小花。灼立在矮樹前除了聽到清晨的鳥鳴,還聽見有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哼唱聲,那輕聲低語一般飄過來的歌聲引得她踏出院門——隔壁院子里搬來一群女工,一個身著翠衣的年輕女工正哼著小調(diào),見到她時滿臉驚訝。
“阿芝姐,阿芝姐,有人!”
被喚來的閔善芝是神族后裔,女工們都習(xí)慣叫她阿芝姐。她是織院的女掌事,管著十二個制衣工,樣貌端莊,眼尾生得略高,看人的時候目光有些凌厲。閔善芝嘴型生得圓厚,說話時聲音高而不刺耳,剛好鎮(zhèn)得住人又不至于讓女工們心生反感。她技藝高超,可雙手施展其家傳的百絲繡技,被王后稱贊不輸天界神女手藝。王后偏愛各種竹林,閔善芝便在王后壽辰獻(xiàn)上幅十米長的茂林修竹圖討得王后歡心。灼時常去織院見那些織工繡娘們忙碌,尤其喜歡在繡坊看女工繡各種紋樣,時間一長她也跟著學(xué)了幾分手藝。閔善芝是王后帶到渙王國的人,灼的來歷她心里有數(shù),自然不會為難她。
織院的女工除了閔善芝外,其他女工相互稱呼時都在自己名字最后一個字前加上一個衣字,所以大家都按織院的習(xí)慣叫她衣灼??椩旱娜舜蠖鄾]繼承祖上法力,無非靠手藝吃飯,也沒人察覺衣灼身份,只以為她是別處遣過來的女工。衣灼擅長繡花草祥云,因?yàn)橐粋€人呆著也是無聊,就在繡坊跟女工們一道給王族繡衣料,掙個手工錢??椩豪锏呐兌际巧衿统錾?,有時也湊在一塊兒瞎聊天。尤其是繡坊的女工,她們能從伙食聊到天氣,從外面的戰(zhàn)事聊到宮里的閑事。
“都知道咱們國主酒量好,豪爽好客,在天界可有面子啦?!?/p>
“渙王子打仗厲害,又會讀書寫字,模樣還長得好?!?/p>
“喲,瞧你這花癡樣兒!”
“你還想嫁給渙王子不成?”
“誰不想嫁渙王子啊,輪得著我們這些人嗎?渙王子將來鐵定跟國主一樣等天帝賜婚呀。”
“誒唷你還想當(dāng)正妻呀,我要是能當(dāng)個側(cè)室……”
“就憑你那家世你也就做做夢吧!”
“哎,怎么不說王后強(qiáng),王后娘家多厲害啊,若不是王后跟天后的關(guān)系……”
“噓噓噓,少說幾句吧,趕緊干活?!?/p>
閔善芝過來喝止,幾個女人唧唧喳喳的聲音這才停了,回頭各自去忙手頭的工作。
“衣灼,你來,”閔善芝沖衣灼招手,“渙王子在等你?!?/p>
閔善芝生性機(jī)敏,不光在織院,平時在整個東十坊她都能左右逢源。她特意在織院騰出一個隔間作為書房置辦上書桌筆墨,還給衣灼要來三個書架放書。渙來的時候,她就沏上一壺古紅,再端上兩三碟點(diǎn)心,把儀式感做足,讓旁人都知道渙王子看重織院的人,自然也就無人敢得罪她。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p>
渙偶有空閑時就給衣灼帶幾本書,像教妹妹一樣手把手地帶灼練字。一句詩短短幾個字,衣灼對著字帖寫了一下午,越是簡單的字她越是寫不好,長字一撇更是伸得老長,渙握住她的手,連寫了好幾個“長”,衣灼直接不耐煩了。
“不寫了,今天不寫了,”衣灼伸著懶腰無奈道,“我天賦差,改天我自己練吧?!?/p>
“已經(jīng)比以前有進(jìn)步,”渙擱下筆,拿起衣灼寫的一幅字,“想不到你一個柔弱女子,寫的字卻似男子一般灑脫?!?/p>
“字丑是嗎?怪我寫得太隨意,”衣灼撇撇嘴,笑容別扭,“字像是要飛起來,哈哈。”
“不丑,別有一番韻味?!睖o的目光仍停留在衣灼的字上。
“書里說,‘字如其人’,方才若不是你控制我的手,我的字只會飛得更厲害,”衣灼羞赧地望著渙說,“因?yàn)槟闳撕每此宰趾每?,我相貌平平字也丑……?/p>
“你很好看,無論是……”
渙話說一半停了,偏過頭若有所思地望著衣灼。
“是什么?”衣灼疑惑地望著神情忽然嚴(yán)肅的渙。
“與天同壽,與地共生,”渙凝視衣灼,語氣鄭重地說,“眾生莫不……”
“怎么了,”衣灼頭昂久了脖頸有些發(fā)酸,可渙緊張的神情令她不敢挪開目光,“怎么突然這么嚴(yán)肅?”
渙似是深呼吸后,長舒一口氣低聲道。
“為之耽兮?!?/p>
靈者的力量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恢復(fù),可不知為什么這副名為衣灼的軀殼施展不出體內(nèi)的力量。尤其是在面對渙時,也許是因海對渙心存感激之情影響到衣灼,也許僅是出于渙對她一直報以善意,衣灼甚至莫名地對渙有種特殊的親切感。渙每次見衣灼時都會不時施展其神力,一舉一動似乎是趁衣灼不備在她身上布下暗記,衣灼心知肚明卻未點(diǎn)破,而是待渙走后將那些淺淡的術(shù)法痕跡一一徒手抹去。
身為渙王國儲君的趙珺渙繼承了神族與巫族的力量,尋常妖魔都不是他的對手。然而他的力量不足以控制她,因此衣灼并不害怕他。但海不同,海敬畏并崇拜渙,即使被關(guān)在大牢里仍對渙的恩情念念不忘,在海眼里渙就是世上最優(yōu)秀的神。
渙王國大牢內(nèi)關(guān)押的犯人很少,重犯多是關(guān)不了多久上頭就會擇日處決。衣灼一直認(rèn)為全靠渙的保護(hù)海才能繼續(xù)活著,也相信渙將來會釋放海。關(guān)押海的重犯大牢離王宮足有百里地遠(yuǎn),去那的人少車也少,想要去一趟并不容易。衣灼對外的身份是王后帶入宮中待選的女媛,在織院候職,領(lǐng)的是織院統(tǒng)一支付的月俸,而織院女工只有一兩個月才能休假出宮一次,忙時則半年也休不了一回。衣灼不想過于引人注目,只能候著時間出宮,再花錢單獨(dú)租車去見海。加上每次探監(jiān)一并帶去的食物以及打點(diǎn)獄卒的東西,去一趟要花掉衣灼三個多月的月俸。好在衣灼給渙做事,渙會給額外的打賞,衣灼才存了點(diǎn)積蓄。
為了疏通人情,衣灼沒少花錢打點(diǎn),加上大牢內(nèi)的獄卒都知道她身份特殊,便愈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真的不方便也不攔她。因著衣灼每次去探監(jiān)還會給當(dāng)班的獄卒一點(diǎn)小恩惠,當(dāng)班的獄卒都會同她聊上幾句。
“我被征召了,往后我弟弟替我的崗,”今日當(dāng)班的獄卒是個看上去年紀(jì)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容,邊帶衣灼往里走邊說,“但愿這次我能立功回來?!?/p>
“又要打仗?”衣灼很意外,“渙王子不是才回來……”
“沒辦法,我們位置特殊,”獄卒邊晃著手里的一大串青銅色鑰匙邊說,“渙王國夾在天界與凡間之間,最初只是一片茫茫霧海,清海環(huán)繞渙王國變成我們與凡間的邊界,我們……哎,反正渙王子很快要帶人去凡間,聽說這次還會同天神一起咧?!?/p>
“與凡人打嗎?”衣灼好奇地追問,“為什么要跟凡人交戰(zhàn)?凡人能斗得過神族?”
“不知道。其實(shí)凡間也有妖魔精怪什么的,也許是跟在凡間流竄的妖怪打?!?/p>
“是嗎?唉,渙王子辛苦了,你們也辛苦。”
“哈哈,其實(shí)跟著渙王子立功,我們這些小嘍啰才有機(jī)會得到封賞,”獄卒說話間眼睛都亮了許多,“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在外面淘到寶貝。渙王國太小,哪里有我們發(fā)揮的地方,您覺得呢?”
“我不懂,”衣灼搖搖頭,“我只是個普通女工,這些事情我一點(diǎn)兒都不清楚。”
“嗨,誰不知道您是……哎到了,您請?!?/p>
獄卒給衣灼打開關(guān)押重犯大牢的漆黑鐵門,衣灼跨過門后幾步行至關(guān)押海的那處牢門前。一道灰黑低矮牢門上開了個比人腦袋大不了多少的小窗,衣灼打開小窗,看到海蜷在墻角,借著石墻上一扇透風(fēng)小窗投入牢房的幾縷陽光,聚精會神地看之前衣灼帶給他的書與手稿。
數(shù)年過去,海已是成人模樣。盡管一直被關(guān)在這不足十五尺見方,條件簡陋的石頭牢里,他卻從未生病,個頭也長得與渙不相上下,站起來時頭頂差半尺就能碰到房頂。從背后看去,身著灰色囚服的海身形瘦削。他仍是當(dāng)年那樣一頭剛及耳的烏發(fā),只是如今的他膚色蒼白缺少血色,當(dāng)見到衣灼來時眼睛便現(xiàn)出些神采。衣灼將帶來的食物遞給他,并將幾冊渙的手筆一并給海。衣灼看得出來,比起自己做的吃食,海更多地是盼望見到渙的親筆文章。
“是的,厷郄族不足為懼……西南……西南邊界太長,空間容易出現(xiàn)裂縫,我們必須加強(qiáng)防守?!?/p>
海總是能從渙的文章里解讀出許多內(nèi)容,衣灼則不太明白,只能默默地聽海念叨。
“宣天防……渙哥……渙王子,只要有他在,沒什么不可能的?!?/p>
“上回你說想念家鄉(xiāng)的糖糕,我就托朋友幫忙帶了些,”衣灼見海只顧看卻不吃東西,于是說,“你嘗嘗味道,看我?guī)У氖遣皇恰?/p>
“是的,是的,”海說著忙抓起油紙里包的糖糕咬了兩口,“是這個東西。”
“他們平時給你添葷菜嗎?我給了錢的?!币伦菩÷曊f。
“有,有,”海愣愣地點(diǎn)點(diǎn)頭,偏過頭有些怯懦地望著衣灼,“原來,是你……”
“你有沒有缺什么?我……”
“沒有,沒有,”海連忙搖頭,挪開了視線,“你回去吧,這里陰冷偏僻,你出來久了不好?!?/p>
也許是因?yàn)樵谶@座冰冷的監(jiān)獄中被關(guān)久了,如今的海謹(jǐn)小慎微,見到衣灼既不愿多說話也不太敢直視她,次次說不上幾句話就催促她走。衣灼見海這副模樣于心不忍,一直琢磨怎么救他。但海的罪名太重,莫說他父母不敢救,衣灼更不方便救他——除非劫獄。然而事實(shí)是哪怕她敢劫獄海也不肯。即使是進(jìn)了大牢,海也沒有忘記他對渙王子的承諾。
“我曾答應(yīng)他,待我成年后就隨他一同出征。渙王子對我全家有恩,這輩子我都要追隨他,永不背叛。”
衣灼心知全靠著這個信念支撐海,他才能在這個沉悶陰暗的大牢里被關(guān)那么久卻沒有崩潰。衣灼身處王宮內(nèi),若不是每日在織院里找些事情做,聽女工們嬉笑聊天,日子真就無趣又苦悶??椩豪锏呐じ饔兴L,比如嗓音動聽的衣蘿,時常在院子里哼唱,衣灼初入織院那日聽到的歌聲便是衣蘿唱的。而近日衣蘿被家人召回,聽說是要安排嫁給某國的一個領(lǐng)主。除了衣蘿,織院其他同期入職的女工也陸續(xù)出宮嫁人,阿芝忙于帶新人就把王后那邊的活兒也堆給了衣灼。
“王后要給貴客備兩身禮服,催得緊,你幫我盯著,千萬別出岔子?!?/p>
閔善芝交代完衣灼便走開了,衣灼領(lǐng)過衣料時發(fā)現(xiàn)是輕軟貴重的欒云紗,疑惑是什么樣的貴客,忽然肩膀被人拍了拍。
“衣灼,吃不吃果?”
織院里有個經(jīng)常分吃食給衣灼,面若芙蓉身材微胖的姑娘,衣茹。她總能在空閑時間順來大廚房的茶點(diǎn)分給女工們吃,還經(jīng)常給衣灼塞宮外的東西,衣灼給海的糖糕也是她托人帶的。
“阿芝姐不是說你要回家嗎,”衣灼見到笑瞇瞇的衣茹有些意外,“你這是……”
“哎唷,別提了,我不想結(jié)婚!”衣茹一邊把嘴一撇,一邊不忘把手里的果子塞進(jìn)衣灼的嘴里,“我告訴你,我老爹要我嫁那個什么巴拉莫?巴魯?唉不知道到底叫什么的,好像是離巫族領(lǐng)地很近的一個地方,說那戶人家家主老婆病逝我去了能扶正,好過留在國內(nèi)將來做個妾室。衣灼啊,我們這種身份的女人苦哇,哪怕是在織院做事攢點(diǎn)錢也是充作嫁妝,說來說去都是……”
“唔,這小紅果真甜。”衣灼嘴里嚼著果嘆道。
“……哎我跟你說正經(jīng)的呀,你別光顧著吃。我下個月初就得走,我們這一撥女工除你以外就全走了,你也得考慮一下自己的事,別像我們這些苦命女人只能聽天由命?!?/p>
“我是個孤女,沒有家里安排婚事,在織院做工就行?!?/p>
見衣灼淡淡一句話就交代了,衣茹瞪眼望著她說不出話來。也許是因?yàn)槟钪氯憧偨o她帶吃食,也許是因?yàn)橐氯闾嵝阉紤]自己,衣灼在趕制禮服的空檔用邊角料給衣茹做了個小手帕偷偷塞給衣茹,衣茹見到繡著團(tuán)花的手帕頓時眼眶紅了。
“欒云紗……”衣茹用袖口抹了把淚,“……我在織院做事那么久,從沒得到過那么好的東西……你用羽絲線繡的吧,一看就是……”
“噓,是上回給渙王子做披風(fēng)時剩的一點(diǎn)線。欒云紗跟線都是我親自領(lǐng)的東西,上面不會追查的?!?/p>
“衣灼,雖然你從來不提,阿芝姐也不明說,可大家都知道你是專門給渙主子做活的,你做的東西我哪里敢用?!?/p>
“你不說誰會知道呢,”衣灼不以為然地笑笑,“不方便送你顯眼的東西,出宮的時候容易被搜走。織院的女工都是做了多年工也沒穿過一件好料子,萬一他們問起來你就直說是我的東西送你了。你說的那個地方……你家里把你嫁得那么遠(yuǎn),以后怕是再也見不到你……”
“衣灼你怎么那么好,”衣茹抽了抽鼻子,“你是神明嗎?”
“我不是,”衣灼聽到“神明”二字頓感不適,沉默片刻后說,“此處國主,還有渙王子,他們才是。我不懂國事,也不清楚外面到底什么樣,但見渙王子總是忙于征戰(zhàn),大概外面不太平,你出遠(yuǎn)門自己多加小心,照顧好自己?!?/p>
衣茹出宮那日,衣灼將衣茹送至宮門口,隨后呆立在宮門口許久,直到一旁的守衛(wèi)沖她打手勢她才回過神。渙王宮的大門由一種特殊的礦石熔煉鑄成,深灰色的城墻上在修建巨型金屬支架。自衣灼入宮起,渙王國就在修這種暗金色的金屬架,衣灼在宮外也見過這樣的金屬架,卻不知道這種暗金色的架子究竟是什么用途。
衣灼返回織院要經(jīng)過王宮正殿,走到正殿前她才發(fā)現(xiàn),就連氣勢恢弘的正殿屋頂也布下了暗金色鎖鏈交織而成的網(wǎng)。而在回織院的岔路口,衣灼見有工匠在一處空地打地基,另一邊則在拼接一些暗金色的桿子,好奇心驅(qū)使她忍不住上前搭話。
“這是要修新宮殿嗎?”衣灼尷尬地笑道。
“我要搭桁架?!惫そ惩崃讼骂^說。
“桁架?還要打地基?有什么用?”衣灼好奇地問。
“不清楚,”工匠說,“咱就是按圖紙干活,混飯吃唄?!?/p>
衣灼看到桁架的底座上刻著她看不懂的細(xì)小文字,像是古老的咒文,愈加迷惑到底怎么回事。她望著這群工匠做活就挪不動步,不知不覺日頭升至頭頂,這才想起今日按慣例要將換季的衣物送去儲宮,趕忙回了織院。
衣灼其實(shí)不太喜歡去儲宮。平時不僅織院,整個東十坊的大件東西做好都由儲宮的宮人統(tǒng)一帶回去,偶爾有單獨(dú)要送的小件衣灼還是得自己走一趟——渙身邊的宮人都知道,她有一個渙賞賜的扭絲紋玉佩,方便讓她平時出入儲宮送東西。宮人便借口不方便接觸渙王子貼身私物辛苦她親自送一趟,實(shí)際上就是送些常服跟被罩之類的東西,所以衣灼只好自己送。
渙很少在儲宮,他多數(shù)時間不是在外面忙就是在去忙的路上,儲宮修得再好他一年到頭也住不了幾天。衣灼這回去儲宮也沒見到渙,卻偶然碰見渙的一個女侍,嬰奴。嬰奴是西南那邊一個戰(zhàn)敗國攝政王的女兒,那頭把她送來也許是為了不至于像玳須國一樣被滅國。然而渙改了她的名字空給她陪侍的資格,將她安排在儲宮一間偏僻屋子里,也沒給能證明身份的像樣物件,所以儲宮的宮人私下都欺負(fù)她。嬰奴身上穿的衣服跟衣灼這樣的織院女工是同等級的織物,頭上也是同衣灼一樣就一根盤發(fā)的素銀簪。嬰奴獨(dú)自坐在花園里的石凳上垂淚,衣灼見她哭得傷心便過去安撫她。
“怎么在這里哭?之前王后不是讓你搬去她那邊……”
“因?yàn)槲覒言卸鴾o王子不在宮中,那邊才讓我過去??珊⒆映錾螅鹾笊磉叺乃紱苁咕桶盐覕f了回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孩子了,他們不讓我看孩子,還說我的女兒跟我不一樣,說我不配做她的母親?!?/p>
嬰奴的眼睛生得本就有些微腫,再一哭更是又紅又腫,眉眼似是都糊到了一起。這樣的事衣灼本也沒能耐管,但見她一個芳華正茂的女子哭得凄涼,想著總該安慰一下。
“別哭,”衣灼掏出懷中布手帕遞給嬰奴,“你沒跟渙王子說嗎,讓他們別把孩子帶走。”
“渙王子走之前交待過,可他一走就是一年未歸,莫說孩子出生后都沒見過,只怕他回來時孩子都大了,那時王后更不會讓我?guī)Ш⒆?。?/p>
這種事衣灼確實(shí)無能為力。嬰奴再怎么說也是渙的妾室,地位比她高,沒有下面做雜活的人去管上面主子家事的道理。
“等渙王子回來你再找他好好說說,你就……不管怎么說這可是他第一個孩子,當(dāng)然特別珍貴……”衣灼覺得自己語無倫次,話說不到點(diǎn)上,越說越尷尬,“……就說看在孩子的份上,求他體諒你吧。渙王子也沒……呃,就你一個側(cè)室,可你……侍妾?好像也不對。沒事,他喜歡你,你們又有孩子,他肯定會幫你的。”
“可別這么說,我不過是戰(zhàn)敗國送來的禮物,我哥哥本也不喜歡我……多虧渙王子性格隨和,待我寬容,他是第一個愿意對我好的人,”嬰奴說著情緒緩和許多,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只可惜他很少在宮里,我與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總歸不夠親近。若他能常在宮中陪一陪孩子,我與他的關(guān)系也能更親近些。”
“那當(dāng)然,渙王子性格很好,只是太忙了沒時間陪你們。既然你是來和親的,作為渙王子的女人,往后要是誰再欺負(fù)你,你就告訴他。你把孩子帶在身邊,帶她吃好吃的食物,穿好看的衣服,將來她長大了就是渙王國最美的女人?!?/p>
嬰奴被衣灼逗樂不再流淚,嫣然一笑拭去臉頰的淚說:“不,孩子健康我就很滿足?!?/p>
衣灼一面暗暗嘆氣,一面嘴上繼續(xù)安慰嬰奴說:“你溫順謙恭,難怪渙王子喜歡你。我在宮里那么久,也沒見他喜歡哪個女……”
“渙王子喜歡你呀。誰不知道,曦霞鳥落在東十坊,織院來了真知玄靈,人美心善,不拘俗禮,是渙王子傾心……”
聽嬰奴這么一說,衣灼瞬間收斂笑容打斷她:“旁人閑言碎語不必理會。我本是個孤女,渙王子心善多有照拂。平日里我雖稱呼他哥哥,身份還是差太多了?!?/p>
衣灼在嬰奴困惑的神情中走開,經(jīng)過衣灼身邊的宮人見到她紛紛向她行禮。衣灼不理會宮人的舉動,只顧一路往前走,卻在儲宮門口撞見自王后宮中來的思涇使。對方見衣灼有些神色不悅,停步打了個招呼。
“衣灼女媛?”思涇使穿著比衣灼上等的衣料,發(fā)髻上的金花釵鑲著顆寶石,被日光一照閃著刺眼的光,說話時透著股高人一等的傲氣,“怎的瞧著神情有些疲倦?”
“思涇使,”衣灼不喜歡被這么稱呼,心中不快,但仍不忘向思涇使行禮,“只是近來手頭事多,有些疲倦……”
“衣灼女媛為渙王子操勞,王后不會虧待你的,”思涇使一臉假笑,微微點(diǎn)頭道,“王后一向中意衣灼女媛,只可惜女媛你不曾得子……”
“思涇使莫要笑話我,”衣灼勉強(qiáng)擠出一個笑容,“全蒙王后厚愛讓我掛名女媛,我不過是個普通織工,見識短淺手工粗糙……”
“掛名?呵呵,衣灼女媛何必如此謙卑,”思涇使先是半掩面笑得更厲害,隨即又調(diào)整好面部表情恢復(fù)一臉冷靜,“宮中幾人不知你和渙王子的關(guān)系?唉難為女媛平日里如此低聲下氣。女媛勿與那嬰奴走太近,她畢竟是別國送來的人質(zhì),難說是不是細(xì)作,渙王子為顯寬宏接納她,實(shí)則另有安排。女媛切莫招惹是非,引火燒身?!?/p>
衣灼轉(zhuǎn)頭悶聲離開儲宮。走到門口時她回頭望了望身后奢華氣派的宮殿,心中涌起淡淡的惆悵。顯然這個牢籠一樣的王宮她是不想呆的,可她不能丟下海不管,而且自己力量一直沒完全恢復(fù),貿(mào)然行事風(fēng)險太大。渙王國并不富裕,趙勛身為國主沒少變著法兒提高國庫收入,然而渙連年四處征戰(zhàn),開銷巨大一直入不敷出。王室一再節(jié)衣縮食,整個東十坊都在裁撤人手,織院女工待遇不好也是事實(shí)。好在如今織院除了閔善芝就她資格老,沒人為難她,她給渙做事新人也取代不了她,她便閑時看書,忙時多做活兒攢錢,日子過得平靜而安穩(wěn)。
入秋后,曾離開織院的衣蘿又回到了織院。原來,衣蘿并未順利出嫁,而是被對方原樣送回了家里。衣灼問衣蘿具體原因,衣蘿只說自己不能再回家了,從此跟著阿芝姐就成?;氐娇椩汉蟮囊绿}仍舊在繡坊工作,直至皺紋爬上她的前額才請辭回鄉(xiāng)養(yǎng)老。臨別之際,衣灼將自己的一枚金書簽作為禮物送給衣蘿,衣蘿接過禮物,激動地握住衣灼的手。
“這書簽上刻著我的名字,灼,出宮的時候他們要是問起你就直說是我送你的,他們就不會沒收,”衣灼交代道,“你出宮以后找地方把它融了分成小份,按現(xiàn)在宮外的糧價,這枚書簽大約能換……”
“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年紀(jì)不饒人,我要先走了。”
衣蘿望著衣灼,感激地雙目含笑。在繡坊工作多年,她的眼睛已經(jīng)熬得不如衣灼初見她時那般清澈。而且衣蘿雜活多,手也早已粗糙發(fā)皺,不像衣灼的手仍舊如少女般纖細(xì)柔軟。
“沒什么不一樣的,”衣灼被衣蘿略微顫抖的手握住有些不好意思,目光躲閃,“都是干活的普通女工,無非我體質(zhì)特殊些老得慢罷了?!?/p>
“能讓渙王子另眼相看的人,怎么可能普通,”衣蘿笑著搖搖頭,“雖不知你為什么會在這里,也不知你還會繼續(xù)呆多久,心善的小姑娘,愿你往后平安喜樂,順?biāo)鞜o憂?!?/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