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川搬出醫(yī)院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
護士幫他收拾東西時,反復(fù)叮囑要按時吃藥、定期復(fù)查,他都笑著應(yīng)下,指尖卻悄悄捏緊了口袋里的診斷報告。“重度抑郁伴隨多器官衰竭”,那行黑色的字跡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口發(fā)緊。
走出住院部大樓時,陽光晃得他睜不開眼。他下意識地抬手遮擋,指縫間忽然落進一片陰影——陸星紀不知何時站在了面前,手里舉著一把黑色的傘,和七年前那個暴雨天遞給他的那把,款式幾乎一模一樣。
“怕曬?”陸星紀的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他瘦了很多,下巴的線條愈發(fā)鋒利,眼窩深陷,唯有那雙眼睛,還像高中時那樣亮,只是此刻盛滿了紅血絲,像被揉碎的星子。
江云川沒接傘,側(cè)身從他身邊繞過去。帆布包的帶子擦過陸星紀的胳膊,帶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特有的粗糙感,像砂紙磨過心臟。
“我叫了車。”陸星紀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趨,像怕驚擾了什么,“地址我知道,去那個能看到星星的公寓,對嗎?”
江云川的腳步頓了頓。他沒告訴過陸星紀新地址,可這人總能精準地找到他,像附骨之疽,甩不掉,也躲不開。
車停在路邊,黑色的轎車在陽光下泛著冷光。陸星紀拉開后座車門,做了個“請”的手勢,眼底的期待像個等待糖果的孩子。江云川看著那扇敞開的車門,忽然想起高三那年的冬天,陸星紀也是這樣,在校門口等了他一個小時,手里攥著兩張電影票,指尖凍得發(fā)紅。
那天他沒去。他躲在公交站臺后面,看著陸星紀把票塞進路過的情侶手里,看著他轉(zhuǎn)身離開時,背影被路燈拉得很長,像一截斷了線的影子。
“不用了?!苯拼ǖ穆曇艉芷降?,“我自己可以走?!?/p>
他攔了輛出租車,報地址時,眼角的余光瞥見陸星紀還站在原地,舉著那把黑色的傘,像一座沉默的雕塑。車開出去很遠,后視鏡里那個身影才漸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消失在車流里。
司機在后視鏡里看了他一眼:“朋友?”
“不是?!苯拼ㄍ巴饴舆^的街景,聲音輕得像嘆息,“是故人。”
二
公寓在頂樓,帶一個小小的露臺。
江云川搬進來的第一天,就買了張折疊椅放在露臺上。夜晚躺在椅子上,能看到大片的星空,比高中時教學(xué)樓天臺看到的要亮得多,也近得多。
他常常在這里待到后半夜,裹著厚厚的毯子,看著星星一顆一顆地亮起來,又一顆一顆地暗下去。胃藥和抗抑郁的藥放在手邊的小桌上,鋁箔板被捏得變形,藥片滾落在桌面,像被遺忘的時光碎片。
陸星紀來得很勤。
有時是清晨,他會提著早餐站在門口,豆?jié){還冒著熱氣,油條炸得金黃,是江云川高中時最愛的那家老字號的味道。江云川不開門,他就把早餐放在門口的鞋柜上,等走了才發(fā)消息:“豆?jié){溫過三次,涼了就別喝了?!?/p>
有時是深夜,他會坐在樓下的花壇邊,借著路燈的光看文件。筆記本電腦的光映在他臉上,神情專注得像高中時解數(shù)學(xué)題的樣子。江云川趴在露臺的欄桿上往下看,能看到他指間的煙明明滅滅,煙霧在冷風中很快散開,像從未存在過。
有一次下暴雨,江云川被雷聲驚醒,走到露臺時,看到陸星紀居然還坐在花壇邊。雨水打濕了他的西裝,頭發(fā)黏在額頭上,卻渾然不覺,只是盯著手機屏幕,屏幕上是江云川的照片——大概是高中時偷拍的,他站在籃球場邊,背著洗得發(fā)白的書包,眼神落在遠處的陸星紀身上,亮得像淬了光。
江云川的心臟忽然抽痛了一下。他轉(zhuǎn)身回屋,翻出一把傘,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放在了玄關(guān)。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門口的傘不見了,鞋柜上放著一個新的保溫桶,里面是溫熱的小米粥,上面臥著一個完整的溏心蛋,像高中時陸星紀在食堂給他打的那份。
粥還溫著,江云川卻沒喝。他倒進下水道時,聽著米粥順著管道流淌的聲音,忽然想起高三的早讀課。陸星紀總在他打瞌睡時,用胳膊肘輕輕撞他的胳膊,然后把自己的早餐推過來——永遠是小米粥配溏心蛋,說“養(yǎng)胃”。
那時的粥很香,帶著陽光曬過的味道。
現(xiàn)在的粥,只剩一股寡淡的甜,像摻了水的回憶。
三
陸星紀第一次闖進公寓,是在一個有星星的夜晚。
江云川正趴在露臺上咳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扶著欄桿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泛白。身后傳來鑰匙轉(zhuǎn)動的聲音時,他還以為是幻覺,直到陸星紀的手按在他的后背上,帶著熟悉的溫度和力度,輕輕拍打著。
“又沒吃藥?”陸星紀的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他把江云川扶回客廳,看到茶幾上散落的藥板,臉色瞬間沉了下去,“醫(yī)生說要按時吃!”
“關(guān)你什么事?”江云川甩開他的手,踉蹌著后退幾步,撞到沙發(fā)扶手上,后腰傳來一陣鈍痛,“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陸星紀沒動。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把鑰匙,放在茶幾上,金屬碰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房東說你好久沒交房租了,我替你續(xù)了一年。他說……你要是不介意,這鑰匙我先替你收著?!?/p>
江云川的手指猛地攥緊了沙發(fā)巾,指節(jié)泛白。他看著那把鑰匙,忽然想起高中時的天臺。陸星紀把備用鑰匙塞給他時,也是這樣說:“萬一我忘了帶,你替我開門?!?/p>
后來他真的用那把鑰匙開過一次門。那天陸星紀發(fā)著燒躺在天臺上,吉他放在身邊,琴弦上落了層薄灰。他蹲在旁邊,數(shù)著對方急促的呼吸,數(shù)到第七十八下時,陸星紀忽然抓住他的手,迷迷糊糊地喊了聲“云川”。
他像被燙到一樣甩開,抓起鑰匙就跑,心臟跳得快要沖出胸腔。
“我不需要?!苯拼ǖ穆曇艉茌p,卻帶著決絕,“房租我會自己交,鑰匙你拿走?!?/p>
陸星紀沒接鑰匙,反而從包里掏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幾上——是那本被粘好的深藍色日記本,封面上貼滿了透明膠帶,邊角被磨得發(fā)亮,顯然是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我把缺的頁補上了。”陸星紀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他翻開日記本,指著后面幾頁空白處,“你看,這里……”
江云川的目光掃過那些字跡,呼吸猛地一滯。那是陸星紀的筆跡,遒勁有力,卻在寫下“江云川”三個字時,筆畫微微發(fā)顫,像怕驚擾了什么。
“‘高三九月十六日,雨。天臺漏雨,他沒來。牛奶放在角落,涼了?!标懶羌o的指尖劃過紙面,聲音低得像耳語,“那天我等了你三個小時,云川。吉他彈斷了兩根弦,你還是沒來?!?/p>
“‘平安夜,雪。給他織的圍巾放在天臺,他沒拿。雪下得很大,圍巾被埋了,像我沒說出口的話?!?/p>
“‘畢業(yè)晚會,他說復(fù)讀了。錄取通知書在口袋里揣了一夜,皺得像團廢紙。原來我畫的未來里,從來沒有他的位置。’”
日記本的紙頁很薄,被陸星紀的眼淚打濕,暈開了墨色的字跡,像一片被雨水浸泡的天空。江云川看著那些補全的日記,忽然想起高三的某個清晨,他在天臺角落看到一條紅色的圍巾,被雨水泡得發(fā)脹,上面還沾著幾片干枯的梧桐葉。
他當時以為是哪個女生落下的,踢到了垃圾桶旁邊。
胃里忽然一陣翻攪,江云川捂住嘴,沖進衛(wèi)生間劇烈地咳嗽起來。喉嚨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鐵銹味,他低頭看向洗手池,殷紅的血珠滴落在白色的瓷面上,像一朵朵驟然綻放的紅梅。
陸星紀的腳步聲緊跟著傳來,他從身后抱住江云川,力道大得幾乎要將他揉碎在懷里:“云川!云川你怎么了?!”
他的聲音帶著哭腔,手忙腳亂地去拿紙巾,卻怎么也擦不干凈那些不斷涌出的血。血腥味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彌漫開來,混著陸星紀身上的煙草味,形成一種詭異而令人窒息的氣息。
“別碰我……”江云川推開他,扶著墻壁,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陸星紀,你走……”
“我不走!”陸星紀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他抓住江云川的手腕,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你聽,它在跳。它為你跳了十年,現(xiàn)在還在跳。你不能讓它停,云川,你不能……”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后變成壓抑的嗚咽。江云川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動,強勁而有力,像擂鼓一樣,敲打著他早已麻木的心臟。
露臺的門沒關(guān),夜風灌進來,吹得窗簾獵獵作響。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像高中時天臺上漏下的星光。
江云川看著洗手池里的血跡,忽然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原來他們都在彼此不知道的地方,寫滿了關(guān)于對方的日記。
原來那些錯過的時光,那些誤解的瞬間,那些說不出口的話,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藏著,像埋在梧桐樹下的秘密,等待著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春天。
“陸星紀,”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你看,星星出來了。”
陸星紀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露臺,大片的星空鋪展在深藍色的天幕上,亮得晃眼。江云川的手指從他掌心滑落,像一片被風吹走的葉子,輕飄飄地,沒有一點重量。
“云川?”陸星紀的聲音帶著驚恐,他想去抓,卻只抓住了一片冰涼的空氣。
江云川倒下去的時候,懷里還攥著什么東西。陸星紀把他抱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一張泛黃的便簽,上面用鋼筆寫著兩個字:謝謝。字跡已經(jīng)有些模糊,邊角卷了起來,顯然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是高中時他留在天臺的那張。
原來這么多年,他一直帶著。
陸星紀抱著江云川,跪在冰冷的地板上,眼淚砸在那張便簽上,暈開了早已干涸的墨跡。露臺上的風還在吹,帶著夜空的涼意,吹起他額前的碎發(fā),露出那雙空洞的眼睛,像被掏空了星星的夜空。
遠處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劃破了寧靜的夜??申懶羌o什么也聽不到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懷里逐漸變冷的體溫,和那張被淚水浸透的便簽,上面的“謝謝”兩個字,像一把鈍刀,反復(fù)切割著他的心臟。
他想起高中時的天臺,陸星紀彈吉他時,江云川總是坐在角落,看著他的背影,眼里的光比星星還要亮。
他想起畢業(yè)晚會那天,江云川接過錄取通知書時,指尖微微發(fā)顫,卻輕聲說了謊。
他想起重逢那天,江云川低頭叫他“陸總”時,耳尖悄悄泛紅,像高中時被他碰到手指的樣子。
原來所有的愛意都有跡可循,只是他發(fā)現(xiàn)得太晚了。
太晚了。
就像云永遠追不上星的軌跡,就像他永遠留不住江云川的溫度。
救護車的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天花板上投下旋轉(zhuǎn)的光影,像一場荒誕的默劇。陸星紀抱著江云川,在一片刺目的白光里,輕輕說了句什么,聲音輕得被鳴笛聲淹沒,只有那張泛黃的便簽,還在他掌心微微顫動,像在回應(yīng)一個遲到了十年的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