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醫(yī)療隊的調(diào)令下來那天,江云川正在整理陸星紀的病歷。紙張邊緣被指尖摩挲得起了毛邊,上面“陸星紀”三個字的筆畫里,還能看出他落筆時的猶豫——就像此刻他攥著調(diào)令的手,明明指甲已經(jīng)掐進掌心,卻遲遲舍不得在確認單上簽字。
窗外的梧桐葉落了滿地,是陸星紀最喜歡的深秋。江云川想起高中時,這人總愛在落葉堆里踢足球,白色球衣沾了土也不在意,進球后會朝著看臺傻笑,陽光落在他虎牙上,亮得晃眼。
那時他總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假裝看課本,余光卻追著那個奔跑的身影,直到夕陽把對方的影子拉得很長,纏上自己的鞋尖。
“江醫(yī)生,302床又在鬧著出院了?!弊o士推門進來,語氣帶著無奈,“說要去找您?!?/p>
江云川捏著調(diào)令的手猛地收緊,紙頁發(fā)出細碎的裂響。他深吸一口氣,把文件鎖進抽屜最底層,鑰匙串上掛著的銀色星星晃了晃——那是大學時陸星紀在手工課上做的,歪歪扭扭,卻被他偷藏了這么多年。
推開病房門時,陸星紀正坐在床邊穿外套,動作因為虛弱而顯得笨拙。他瘦了太多,肩線削得像把刀,隔著襯衫都能看到突出的肩胛骨。聽到動靜,他抬頭看來,眼里的紅血絲比前幾天更重,卻亮得驚人,像瀕死的恒星在最后時刻爆發(fā)出的光。
“你來了?!标懶羌o的聲音還帶著病后的沙啞,卻努力揚起嘴角,“我好得差不多了,今天想吃你做的番茄雞蛋面?!?/p>
江云川的喉嚨發(fā)緊。他們大學同居時,他總做這道菜。陸星紀說酸溜溜的湯汁泡飯最好吃,卻總把碗底的雞蛋偷偷夾給他。那時的廚房總飄著番茄的甜香,現(xiàn)在想起來,卻像裹著玻璃渣的糖,咽下去會割得喉嚨淌血。
“醫(yī)院有規(guī)定,病人不能隨便外出?!苯拼▌e開臉,盯著墻上的輸液管,“我讓食堂給你做?!?/p>
“我不?!标懶羌o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氣大得不像個剛出過血的人,“就想吃你做的,像以前一樣?!?/p>
“以前”兩個字像針,扎得江云川眼眶發(fā)燙。他用力甩開手,后退半步,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瓣懶羌o,我們沒有以前了。”
陸星紀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顫抖。他看著江云川泛紅的眼角,突然低低地笑了,笑聲里裹著淚意:“是,你走的那天起,就沒有了。”
三年前那個雪夜,江云川拖著行李箱走出宿舍樓,陸星紀在后面追了三條街,摔在結(jié)冰的路上,膝蓋磕出好大一塊血。他對著江云川的背影喊“我等你”,聲音被風雪吞掉,連回聲都沒留下。
這一等,就是三年。等來了他的不告而別,等來了他的刻意疏遠,等來了他親手遞出的“永別”。
“我讓護工去買番茄?!苯拼ㄞD(zhuǎn)身想走,手腕卻被再次攥住。這次陸星紀的力道很輕,像怕碰碎了他,指尖冰涼,帶著輸液留下的寒意。
“云川,”他聽見陸星紀在耳邊說,聲音輕得像嘆息,“別去非洲,好不好?”
江云川的心臟驟然停跳了半秒。他猛地回頭,撞進陸星紀盛滿哀求的眼睛里——那里面有恐慌,有絕望,有他從未見過的脆弱,像個即將被拋棄的孩子。
“你怎么知道……”
“我看到你的調(diào)令了。”陸星紀低下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腕,“昨天護士拿錯了文件,掉在我床底下?!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兩年……你要走兩年?”
江云川說不出話。他以為自己藏得很好,卻忘了陸星紀從來都懂他,懂他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甚至懂他沒說出口的話。
“是因為我嗎?”陸星紀抬起頭,眼底的紅血絲像蛛網(wǎng),“因為我又給你添麻煩了,所以你想躲得遠遠的?”
“不是?!苯拼ㄓ昧u頭,謊言卡在喉嚨里,燙得他發(fā)疼,“是醫(yī)院的安排,我……”
“我去跟院長說。”陸星紀突然站起來,因為動作太急,眼前一陣發(fā)黑,踉蹌著扶住床沿,“我讓他把你留下,我……”
“陸星紀!”江云川沖過去按住他,掌心觸到他后背滾燙的溫度,“你不要命了?!”
陸星紀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那里心跳得又快又亂,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皼]有你,我要命有什么用?”
江云川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砸在陸星紀手背上,燙得他瑟縮了一下。
“高三那年,你在圖書館幫我占座,我故意坐你對面,看你臉紅得像番茄?!标懶羌o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固執(zhí)地說著過去,“大學迎新晚會,你彈吉他跑調(diào),我在臺下喊‘江云川加油’,被人笑了半個月?!?/p>
“你走的那天,我在你書里夾了張卡,密碼是你生日,想讓你在外面別受委屈。”
“我找了你三年,去過你老家,去過你實習的醫(yī)院,甚至去了你高中班主任說的那個支教點,可他們都說沒見過你?!?/p>
“云川,我知道錯了,以前是我太膽小,不敢告訴你我喜歡你,不敢跟我爸媽對抗,可是現(xiàn)在我敢了,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的話被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打斷。江云川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用力甩開陸星紀的手,接起電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媽,怎么了?”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么,江云川的身體猛地晃了晃,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像被狂風掐滅的燭火。他掛了電話,站在原地,手指緊緊攥著手機,指節(jié)泛白。
“怎么了?”陸星紀扶住他,心慌得厲害,“出什么事了?”
“我爸……”江云川的聲音哽咽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他聽說我要去非洲,急得腦溢血,現(xiàn)在在搶救……”
陸星紀的手僵住了。
江云川猛地推開他,眼神里帶著從未有過的冰冷和恨意:“你看到了嗎?陸星紀,這就是我們在一起的下場!我爸媽受不了,你爸媽也受不了,我們根本就不該開始!”
“不是的……”陸星紀想解釋,卻被江云川更用力地推開。
“你走!”江云川指著門口,眼淚混合著恨意滾落,“我不想再看到你,永遠都不想!”
陸星紀看著他通紅的眼睛,突然覺得心口的位置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往里灌。他張了張嘴,想說“叔叔會沒事的”,想說“我去道歉”,想說“我陪你去看他”,可所有的話都堵在喉嚨里,最后只化作一聲壓抑的嗚咽。
他轉(zhuǎn)身離開,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江云川正背對著他,肩膀劇烈地顫抖著,白大褂的下擺被淚水浸得發(fā)深。
陸星紀的心臟像被人生生剜掉了一塊,疼得他幾乎窒息。他知道,這次是真的要失去他了。
江云川在父親的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老人終于脫離了危險,卻偏癱在床,連話都說不清,只是每次看到他,眼里都會流露出痛苦和失望。
母親坐在床邊抹眼淚:“云川,媽不是不讓你追求自己喜歡的,可你看看你爸……我們老了,經(jīng)不起折騰了?!?/p>
江云川握著父親冰涼的手,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知道母親說的是對的,他們這樣的家庭,承受不起世俗的流言蜚語,更承受不起一次又一次的打擊。
第四天清晨,他接到了護士的電話,說陸星紀不見了,病房里只留下一個盒子。
江云川趕到醫(yī)院時,病房已經(jīng)被收拾干凈,消毒水的氣味里,還殘留著陸星紀身上那股淡淡的雪松味。床頭柜上放著個深藍色的絲絨盒子,是他大三那年在首飾店看中的,說想送給最重要的人。
他打開盒子,里面躺著一枚銀色的戒指,內(nèi)壁刻著兩個小字:云紀。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陸星紀熟悉的字跡,卻寫得歪歪扭扭,像是寫了很久:
“云川,我走了。
番茄雞蛋面的做法我記下來了,你胃不好,別總吃外賣。
非洲蚊子多,記得帶驅(qū)蚊水。
我不等你了,但我會在你看得見的地方,一直看著你。
——陸星紀”
江云川捏著紙條的手劇烈顫抖,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戒指上,發(fā)出細碎的聲響。他想起陸星紀說“我不等你了”時的語氣,該有多絕望,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他沖出病房,瘋了似的在醫(yī)院里尋找,跑過他們曾經(jīng)一起走過的走廊,跑過他蹲過的墻角,跑過太平間外那條讓他心碎的走廊,可哪里都沒有陸星紀的身影。
最后,他在醫(yī)院門口的梧桐樹下停住腳步。那里放著一盆薄荷,綠油油的,帶著清晨的露水。花盆里壓著張卡片,上面寫著:“它活了,像我對你的執(zhí)念?!?/p>
江云川蹲在地上,抱著那盆薄荷,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
風吹過,梧桐葉沙沙作響,像一首悲傷的離歌。他知道,陸星紀是真的走了,帶著他們十年的暗戀,帶著那些來不及說出口的話,帶著他那顆被傷得千瘡百孔的心,從他的生命里徹底消失了。
而他,要帶著這份沉重的愛和愧疚,去一個沒有陸星紀的地方,獨自走很長很長的路。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是非洲醫(yī)療隊的確認短信。江云川看著屏幕上的“確認”按鈕,指尖懸了很久,終于還是按了下去。
陽光穿過梧桐葉的縫隙,落在他臉上,暖得像陸星紀曾經(jīng)的笑容。可江云川卻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只剩下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