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酌的馬車并未直接駛向謝知白的府邸,而是在一條離謝府尚有半街之遙的僻靜巷口停了下來。他不能讓任何人,尤其是清流領袖的謝府,看到他此刻病弱至此的模樣,那只會徒增懷疑與不必要的麻煩。
侍從先行下車,悄無聲息地沒入夜色,前去遞話,只言片語“故人之后,有邊關急情相告”,以求一見。
車廂內(nèi),江秋酌裹著厚重的斗篷,蜷縮在角落,借著車內(nèi)昏暗的燈籠光,努力調(diào)息,試圖壓下那一陣陣翻江倒海的咳嗽和眩暈。指尖冰冷,即使抱著暖爐,也驅(qū)不散那從骨子里透出的寒意。
就在這難熬的等待與病痛折磨的間隙,他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車窗縫隙外。巷口對面,一戶尋常人家的院墻內(nèi),探出幾枝寒梅,疏影橫斜,映著地上未化的殘雪。
這景象,莫名地刺了一下他的眼。
許多年前,也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雪比現(xiàn)在大得多。
那時他還不叫江秋酌,他也還不是如今這個病骨支離、深陷陰謀算計的幕后操盤手。他只是個家破人亡、如同驚弓之鳥般被秘密送往京郊別院“靜養(yǎng)”的孤童。
別院的日子清冷孤寂,充斥著他無法理解的惡意和監(jiān)視。那年的冬天格外難熬,炭火總是不足,湯藥總是冰冷,負責看管他的老仆眼神麻木而冷漠。他發(fā)著高燒,蜷縮在冰冷的錦被里,以為自己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那座華麗的牢籠里,無人知曉。
直到某個午后,雪暫歇。
他鬼使神差地拖著滾燙虛弱的身子,溜到院墻根下,只是想看看外面的天光。卻聽見墻外傳來少年人清亮又帶著點不耐煩的訓斥聲,似乎是在教訓某個偷懶的下人。
“……凍死個人了!這鬼地方有什么好守的?連只兔子都看不見!”
然后是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小心勸慰:“我的小少爺哎,您小聲點!這里是……是那位的別院,老爺吩咐了,讓咱們遠遠守著就行,千萬別惹事……”
“哪位?我管他哪位!”那少年聲音更高了些,帶著將門子弟特有的莽撞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勁兒,“小爺我是奉父命來巡營的,又不是來給他看大門的!這雪堆得,馬都快陷進去了!去,把那邊的雪清一清,好歹弄個能落腳的地兒!”
接著,便是吭哧吭哧鏟雪的聲音。
小秋酌扒著冰涼的墻縫,偷偷向外看。
只見一個穿著銀狐裘、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正皺著眉頭,一臉嫌棄地指揮著幾個家將模樣的漢子清理積雪。那少年眉眼英氣,鼻梁高挺,被凍得臉頰發(fā)紅,卻顯得生氣勃勃,像一團燃燒的火,與這死寂的雪白世界格格不入。
他似乎察覺到了墻后的視線,猛地轉(zhuǎn)過頭來。
小秋酌嚇了一跳,慌忙縮回頭,心臟怦怦直跳。
墻外靜了片刻。
忽然,有什么東西“噗”地一聲,輕巧地越過墻頭,落在了他腳邊的雪地里。
不是一個,是兩個。
一個是硬邦邦、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東西,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另一個,是一個粗糙簡陋、卻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銅雀。
墻外那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壓低了些,帶著點別扭的意味,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墻這邊聽:
“嘖,真是麻煩……喂,里頭的!天冷,吃點熱乎的!還有那玩意兒……我小弟玩剩的,嫌丑不要了,送你吧!總比對著墻發(fā)呆強!”
說完,似乎也不期待回應,便聽得馬蹄聲和腳步聲漸漸遠去,只留下雪地里一片被清理出的空地,和墻內(nèi)怔怔出神、捧著那兩件物什的孩子。
那桃花酥,是他那個冬天吃過最暖和的東西。
那銅雀,他一直藏著,直到后來顛沛流離,不知失落何方。
那個少年的臉,和那不耐煩又別扭的聲調(diào),卻在無數(shù)個寒冷孤寂的夜里,莫名清晰。
后來,他才知道,那年奉命在別院外圍“巡營”的,是剛被老皇帝申斥、閉門思過的聶老將軍的獨子,聶鋒。
………
“公子?公子?”
侍從的聲音將江秋酌從遙遠的回憶中猛地拉回。
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肺葉如同風箱般撕扯,眼前陣陣發(fā)黑。好半晌,才緩過氣,啞聲問:“如何?”
“謝御史說,請您……從后門書房一見?!?/p>
江秋酌深吸一口氣,將翻涌的情緒和病痛一并死死壓回心底最深處。
原來,那一點不合時宜的“不忍”,那超出算計的關注,并非空穴來風。
早在多年前那個雪后,一顆被無意投下的火種,便已埋在了冰封的廢墟之下。
如今,不過是風雪重來,故人重逢。
而那把火,眼看就要燎原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確??床怀鎏喈悩?,然后推開車門,踏入冰冷刺骨的夜色之中。
步伐依舊虛浮,背脊卻挺得筆直。
今夜,他要去為那團很多年前無意間溫暖過他的火,爭一條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