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蝶返回病房門口時,剛好看到蘭陽微駝的背影消失在過道上,這讓她松一口氣的同時又不得不把心提上嗓子眼,唯恐在熟人面前露出什么馬腳來。不過從她決定損毀掉掩人耳目的墨鏡開始,就決定從此以真面目示人了。這些人,自然包括任何人。
盡管她心里依然有點兒忐忑不安,夏蝶仍就鼓起勇氣想親切地同她們打招呼套近乎,可眼睛剛一掃過病床,就移不開目光,什么話都吞進肚子里去了。
不知何時,坐在蘭軒身邊的人換成了安泫,她正溫柔地在喂他喝粥,蘭軒竟也聽話,安穩(wěn)地靠在她肩頭,不像起初的抗拒了。她看著這刺痛眼球的一幕,心里很不舒服,就連放盆子時也沒注意,任它發(fā)出一陣“乒乒乓乓”的噪音,頓時驚動了房間里所有人,他們很有默契地一齊看了過來。
被三雙眼睛盯著的滋味很不好受,夏蝶面色潮紅,剛站起來想道歉,沒想到粗心間又踢翻了盆子……
“抱歉!”她訥訥地說。
有輕輕的笑聲飄蕩。
她抬頭偶然一看,心中立刻涌出實實在在的暖流,因為發(fā)出笑聲的不是別人,是蘭軒。他終于不再是一副木然的樣子,多了些許臉部表情的他整個人顯得生動增色不少,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很難想象,這雙明亮的眼睛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的。
受此感染,夏蝶也瞇著眼睛輕笑,她知道他的笑可能與她無關(guān),但她就是愿意固執(zhí)地相信這是為她。她起身拍拍群角,走到病床上坐下:
“你們是蘭軒的同學(xué)嗎?你們好,我叫夏蝶。”她對安泫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安泫,她是蘇琴,都是蘭軒的校友?!卑层畔率稚系闹?,同樣伸右手和她相握。
盡管只是一瞬間的接觸,她還是感到一種觸電一樣的刺激,心臟差點跳出胸腔,“謝謝你們有空來看他……”
“恩……”安泫不再說話,繼續(xù)回頭喂著蘭軒。夏蝶想找話說,又不知道該怎么開口,猶豫了半天,看著那對進入二人世界的男女,終于化作一次無聲響的嘆息,悄悄離開這里。
背靠在門外的墻上,夏蝶已經(jīng)淚流滿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明明沒有哭泣的聲音,可眼淚依舊不爭氣、還接連不斷地滲出來,止都止不住。為那一點心之所系,哭得梨花帶雨;為它芳心牽掛,肝腸寸斷。
看啊,這幾天我哭泣的數(shù)量快趕上過去十年的總和了。好后悔,為什么不聽爸爸的勸告,老老實實地留在北京,那樣的話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了。我們或許可以一起快快樂樂地各自生活著,不必為未來的會面而擔(dān)憂。順其自然、不求刻意不是很好嗎?
這個冬天,真的好冷好冷,也持續(xù)得太久太久。它可以讓人悲哀地聯(lián)想,或許天空終不會給我一個完整的夏季用來遺忘。
夏蝶從口袋里摸出一串手鏈,放在鼻子前,嗅著那種刺鼻的血腥味,這種味道能使她暫時忘我,仿佛現(xiàn)在還是之前笑意綿綿、輕松追逐的時刻。
她將它放在眼前晃動,瞪大眼睛注視著上面的一層血垢,忽然間生出一種仔細舔舐它的念頭。這荒謬的想法讓她有剎那的迷失、忘我,并誘惑她立即付諸行動。
“你在想什么?”她的思緒被一段話給打斷了,恍惚中飛快地背起雙手。
蘇琴站在她面前,疑惑不解地說:“嚇著你了?抱歉?!?/p>
“沒關(guān)系?!彼挠杏嗉碌卣f,“對不起,我在想事情。沒注意到你出來?!?/p>
“沒打攪到你吧?”
她搖頭。
蘇琴看了她一會,忽然問:“我們要出去吃晚飯,你要一起來嗎?”
夏蝶說:“我們都走了,蘭軒怎么辦?”
蘇琴說:“我已經(jīng)按鈴叫護士過來照顧了,不必擔(dān)心太多。對了,你一整天都陪在這里嗎?”
夏蝶害羞地點頭。
“呵呵,蘭軒不知道交了什么桃花運。恩,一看你就是個好姑娘。”
“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她連忙解釋。
“不管是不是,你既然愿意片刻不離地守著他,就從沒想過那方面?”
“想過是想過,可……”她越說越覺得不對,趕忙中途改口,“可那并不是真的想,只是一種極端的假設(shè)……”
“都‘假設(shè)了’,你就承認了吧,又不是什么丟臉的事?!?/p>
“可我對每個男人都有過這種假設(shè)?!鼻榧敝?,她說出了真話,臉色蒼白如紙,羞愧萬分。
“我對每個女孩也都有過這種假設(shè)?!碧K琴半開玩笑似地說,沒有對此發(fā)表評論。
夏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放下不少心理負擔(dān),“說是一起吃飯的,怎么不見安泫?!彼低悼催^了,病房里只剩下熟睡的蘭軒,沒有找到安泫的倩影。
“她呀,肯定是上洗手間哭去了,虧她還裝出一副冷冰冰的樣子,騙得了誰?只能騙她自己。”
夏蝶聽了,心里也很不好受,甚至有些泫然欲泣。她費了老大功夫才止住,心想:“我也差點被騙了?!?/p>
噔噔的腳步聲傳來,兩人一起將視線轉(zhuǎn)向過道轉(zhuǎn)角處,看見安泫正朝她們一步步走來,“走吧。夏蝶,要一起去吃飯嗎?”
夏蝶實在無法從她的臉上找到一絲一毫哭過的痕跡,想到自己臉上可能盡是淚痕,不禁說道:“我去一次洗手間,你們可以等一會嗎?”
“去吧?!?/p>
她如獲大赦,踏著小碎步逃離了這個尷尬的地方、尷尬的人,手心握得緊緊地。
來到洗手間,檢查好門鎖。她一眼就看到鏡子里的自己。夏蝶心酸萬千。再多的淚水,也換不回曾經(jīng)了啦,但是為舊痛流淚,同樣沒有后悔和值不值得可言。
傷口無法被傷心再修補。
她匆匆洗了把臉,理清略顯凌亂的青絲,對鏡中的女孩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加油,爭取在她們面前表現(xiàn)好些,證明她已經(jīng)不是他了,我是我。”
……
……
三位美麗的女孩都是細嚼慢咽,淺嘗輒止,動作斯文優(yōu)雅,畫出一道優(yōu)美的風(fēng)景線,看得餐館內(nèi)的所有人都呆住了。不少吃飽飯足的顧客還賴在原位不走,讓老板暗暗發(fā)笑的同時又無可奈何,他自己的效率也不知慢了多少倍,連招呼客人的心情都沒有了。老板娘也盯著那三位姑娘,對丈夫的行為絲毫不以為意,反倒有些好笑,“還想老牛吃嫩草!”
“干杯?!卑层e起手,用完美的手型托起一只高腳玻璃杯,里面流動著淺紅色的液體,醉人的雙頰在燈光的倒映下微微泛紅,“今天……不醉不歸……”
“好,不醉不歸。”夏蝶當(dāng)先應(yīng)和,舉起杯子輕碰,發(fā)出叮當(dāng)悅耳的聲響,“安泫,我敬你……”
蘇琴不為所動,看著很快鬧成一團的兩人,眉頭漸漸皺起。
“夏蝶,你很像一個人……那個人啊,曾經(jīng)喜歡過我呢……”
“是啊……他喜歡過你,我知道……”
“你知道?”安泫的眼神亮了一會,隨即又黯淡下來,“你怎么會不知道……”
“是啊?!?/p>
“可惜啊,我不喜歡他?!?/p>
“我也知道,嗚嗚……”
“你怎么哭了?”
“我想到蘭軒了,我們在這里自在逍遙,不知道他怎么樣了?”
“不想他,不想他,影響心情。來,我們繼續(xù)喝酒,再干一杯?!?/p>
“好,喝酒,不想他?!?/p>
“砰”,又是一杯下肚。
……
“你們別再瘋了!老板,買單!”蘇琴用力拍了桌面一下,怒氣沖沖地呼喝著。
“來了來了?!崩习迤嵠嵉嘏苓^來,“一共是三百七十八元?!?/p>
蘇琴隨意掏出四張百元大鈔扔在桌子上,“不用找了,借你電話用用?!?/p>
“沒問題?!崩习迮d沖沖地接過錢,遞過手機。
“喂,媽媽啊。我在地區(qū)醫(yī)院附近的福勝酒家,你開車來接我回去吧。對,安泫也在這。拜拜?!?/p>
她掛斷電話,才發(fā)現(xiàn)夏蝶和安泫兩人竟抱在一起睡著了,安靜如初生的嬰兒。
“唉,這兩個人??!”她無耐地嘆息,“蘭軒,光你一個人就可以牽扯那么多人的心情,怎么說你才好。但愿你能盡快好起來吧。”
很快,車子就開過來。蘇媽媽一下車就見到這個東倒西歪場面,哭笑不得,“你又亂來了,安泫怎么也不勸勸你。咦?安泫,安泫……”
“你不要叫了,這次我才是唯一清醒的人?!?/p>
“又耍嘴皮子了吧,你要是有她一半懂事,我和你爸就不會那么煩惱了?!?/p>
“又要訓(xùn)我?哼。你先把安泫送回我們家,我還要送一個人回去?!?/p>
“安泫好久沒回來住了,我也怪想她的,這次一定要徹底留住她。”
“看你的了……”
蘇琴費了不少心力才分開她們,看夏蝶那睡眼惺忪、嬌艷欲滴的樣子,忍不住在她臉上小捏了一把,滑不留手的快感久久不散。
“真是漂亮啊?!彼崃锪锏叵搿?/p>
……
……
蘇琴把夏蝶送回病房時,肩膀已累得發(fā)酸,她開始后悔起一時逞能做了這吃力不討好的工作,“再沒有下次了?!彼€氣似的咒罵。
“對不起?!庇质且淮文剜?。
蘇琴沉默了,一路上夏蝶不斷重復(fù)這句話,莫不是有上百遍?
她由此想到很多,不能為所有人承認的“對不起”,到底需要說多少遍,才能獲得足夠的諒解。
“做個好夢,別想太多了。”她輕輕地在夏蝶的額頭吻了一口,笑盈盈地替她蓋好被子,轉(zhuǎn)身離開。